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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k Long的故事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寫於2018年5月23日)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其中一件放不下的,就是Mak Long*的故事。
她弟弟我爸以前是個豬農,1999年立百病毒後破產,改行開了咖啡店,賣的是也是他最熟悉、最能掌握、跟豬肉息息相關的潮州粥。我們家完全是個不潔之地,根本不可能會有馬來穆斯林開車進來。
我記得那天是忙碌以後平靜的下午,難得跟阿嬤坐在店裡閒聊,老爸還在檔口前為顧客添菜。然後像往常一樣有車子開進來,可是下車的我表哥長得就一臉不像顧客,引擎沒關就走進店來核對我爸的名字。我站起來答應,他欣喜地跟我說有人想見他,便轉頭去把車上的人全叫下來。
阿嬤下意識覺得他不是警察就是官員,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輕聲探問怎麼了。
Mak Long下車那一刻,我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阿嬤你的女兒回來了。”我反握她的手輕聲說。
*Mak Long的mak是makcik的縮寫,在馬來文裡,makcik指的是所有年長的女性,不管她是來自父系還是母系的旁支。Long是Sulong的簡稱,sulong是年長的意思。Mak Long指的是就是“某個輩份年紀最大的女性”。
四散的家庭史在報章上看得多了。幸好Mak Long還不至於去登報紙,她說一路都有貴人相助,倒像個奇妙之旅。
我們聊得最多的那次,是在阿嬤的喪禮上。原因有點複雜,總之認親不代表隔閡就能放下。那種既靠近又遙遠的距離,高中的我並不是很明白。偶爾會聽到阿嬤抱怨,說她雖然回來了但不知道要怎麼把她當女兒,語言不太通、宗教不一樣,還有她結了三次婚……種種顯示她已經不是“我們的人”了,無奈血緣還在,每年節慶她還是會抽空來探訪她。
我那個不擅長溝通的老爸也不太管事,倒是我媽跟她最親近,她與其他親戚建立起的橋樑部分也是我媽搭的。常年在外的我也是在阿嬤喪禮上才知道這些,Mak Long握著我的手說,你媽最好了。
可是我媽在我念研究所期間病了,兩年後離世,喪禮時我們只來得及通知她女兒我表姐來出席。
自此之後這條連接就變得有點模糊。我媽過世五年後,我已經回到檳城工作。阿嬤在醫院病逝,老爸在慌亂中通知親戚,竟然怎麼也找不到Mak Long的聯絡電話。
我們在喪禮第二天上午決定去住得比較靠近的她女兒我表姐的店碰碰運氣,可惜店沒開,但還好長得比我還高的侄兒剛好上午買了菜經過,把我們帶到許久已沒拜訪的表姐家,把睡夢中的大家全吵醒。表姐幾近崩潰地給她在吉隆坡的母親撥了電話。
當晚坐了五個小時車子的Mak Long終於在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婿的陪同下,來到了靈堂前。
我媽於2012年離世。我媽的喪禮還是請阿嬤做主的。阿嬤則病逝於2016年,那次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個歷經風霜的人了。
華人的儀式讓人眼花繚亂。Mak Long看著看著輕輕地說,馬來人的儀式很不一樣喔。我們說話的時候四周總是有異樣的眼光,甚至直接走來用手機朝她拍照。畢竟跟靈堂上的遺照長得太像了。但Mak Long都沒有理會。
我跟她說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猜到她是我阿嬤那個被送走的女兒,這句話逗得她有點開心,但又有點沉重,她的養父母一直到過世,都很堅持地沒向任何人透露過她的身世。
把身世說出來的是華玲老家街上雜貨店的娘惹。在她在養父母都過世以後的某天去買日常用品,娘惹探尋似問她想不想知道真相。如果想,她會給她寫我阿嬤的地址。
娘惹為什麼會知道這對母女分離的故事呢?因為她們雖然分開了,但她小時候住得離她並不遠。無奈必須信守承諾,但做母親的總是放不下,總是會不自主地到雜貨店買給小孩的零食,但又只能一日又一日地站在籬笆外,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小孩跟別人家的小孩一起嬉鬧。
我想我小時候肯定見過她,Mak Long說。
Mak Long的老家還在。阿嬤的老家如今只剩下一張爪夷文合約。我想我有天可要去走一遭,Mak Long也開心地答應要一起。但是我不能想像站在籬笆外的阿嬤的心情。
一碰觸就有種被撕裂的痛。
可是娘惹給的地址也不管用,阿嬤早在70年代搬離魯乃(Lunas)新村。於是憑著舊地址輾轉詢問,次數多到都忘了花了多久,一直到她的女婿終於從住在我們村內的顧客手中,拿到了我們家的地址。
母女倆重逢那天,已經闊別了六十年。
我有點理解Mak Long即便和阿嬤溝通不太起來,但總是抽空來看她,默默陪坐一個下午。這六十年也只能靠午後那段涼爽愉快的風來慢慢堆砌。
阿嬤開始行動不便後照顧了她整整三年的我弟說,他非常喜歡跟Mak Long聊天,因為她被無奈逗笑、扁嘴與打瞌睡的樣子跟我們阿嬤如出一轍。聽說在阿嬤喪禮那天深聊後,她總是想念我,但我因工作關係,屢屢缺席聚會。好在前些日子住在吉隆坡的妹妹前去探望,給她買了個漂亮的水果籃,並發來了報平安的照片。
齋戒月平安。等我這個月忙完,就要來聚聚。
妹妹在2018年齋戒月前給我發來的照片。我不知道Mak Long現在還好嗎,希望她開齋節愉快。阿嬤喪禮後,因為一些莫名其妙又越演越烈的家務事,我爸後來完全被家族排擠。我不知道Mak Long怎麼看這件事。我是個矛盾的人,很喜歡探索支離破碎的小細節,但又不喜歡跟別人糾纏這些細節的是非對錯,更何況上輩子有上輩子的生活場景與脈絡。去年我從家裡搬出來,跟弟妹的關係連客套都維繫不起來,想來老爸也經歷過這樣一段自我懷疑的過程吧,但我也很清楚自己並不想花太多力氣在這些恩怨糾結上。生命實在太短了。能有生之年好好記錄跟Mak Long說過的話與記憶,我與有榮焉,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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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城市呆到了第六年才開始想到要怎麼寫。能有這樣的開始也因為我已經沒那麼急著非得要為這個城市做些什麼。但有離心的我也沒有絕望,這個城市有不少熱愛生活的人們,不著急反而能靠近驚喜...想用文字把這幾年來有過的悸動,好好再整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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