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城友奈是勇者 》-第一季/軍國主義的脈絡與符碼

《結城友奈是勇者》（日語：結城友奈は勇者である），簡稱《ゆゆゆ》，是一部日本電視動畫作品，原作是Project2H，故事原案為タカヒロ負責，由Studio五組製作。電視動畫第1期《結城友奈是勇者-結城友奈之章-》於2014年10月起播出。故事背景設定於關連企劃《鷲尾須美是勇者》後兩年。電視動畫第2期於2017年10月起播出，內容包括前傳小說《鷲尾須美是勇者》改編的《結城友奈是勇者-鷲尾須美之章-》和第1期的續篇《結城友奈是勇者-勇者之章-》，其中《鷲尾須美之章》於2017年3月起在劇場分3章先行上映。電視動畫第3期《結城友奈是勇者-大滿開之章-》預定於2021年10月起播出。(摘自維基百科) 第一季主要是在講述做為主角的結城友奈與同伴一同加入勇者部並發生各種事情的故事。本作是以原創動畫的形式播送，因此當年首度放送時沒有人能得知劇情走向。乍看之下，本作不過是一般的變身少女動畫，似乎並沒有引人注目之處。然而，隨著劇情推進，本作的殘酷與現實逐漸被揭露。與《魔法少女小圓》的不同之處在於本作中的主角連簽訂契約的選擇都沒有，她們是一開始就注定要成為勇者來戰鬥。本作在上映後曾引起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定部分網路群眾的不滿，他們宣稱本作含有濃厚的軍國主義思想。原先筆者只以為這又是中國照常的過度解讀，但在筆者親自看完後確實察覺了其中的確涵蓋大量與軍國主義相輝映的符號甚至是思想，來自中國對文藝作品的評論可說是少見的合於事實。本文的目的乃是為了清晰的將這些潛藏的符號給爬梳出來，以使讀者再一次的對這段人類史上的傷痛進行回顧與反思。因為與本文主題相關的劇情主要為第一季的動畫，故而僅使用一季做分析。同時，本文將採取將軍國主義脈絡與劇情揉合的議論方式。

若要提及日本軍國主義的興盛，則必得先提及其所謂的天皇制度。天皇制度特殊的地方在於其統治者的地位性。相較於在天皇制最初存在之時周遭其他國家的君主制，天皇制幾乎不會更換統治的家系。六世紀時的中國南北朝相比之下則是更換了數個朝代:「自從日本形成一個國家並建立天皇制以來，就一直是一個家族在進行統治，因此被日本人驕傲地稱為「萬世一系」。」(梁雲祥) 由上引文可知天皇制與同時期的君主政體不同之處應在於其權威更接近一種形而上的概念，天皇應當是超然於俗世之上的存在，否則隨歷史流變的政治鬥爭理應波及到這個體制。而與此相應的，天皇實際上並無過多的政治權力，很多時候天皇是難以去干涉國家的政治的。弔詭的是，即使是在後期掌握實權的貴族甚至是武將領頭的幕府領導者們都對天皇維持著敬意甚至是忠誠。從理性主義的政治學角度來看，一個沒有實際權力的統治者對於任何擁有權力的政治家來說應當都是個礙眼的存在，因為其存在通常都會對權力的傳遞與繼承造成一定的影響。故而可推知天皇制的存續必然有非理性的因素在維繫。筆者認為宗教應為此處解答，下文可證: 「《古事記 》是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文字紀錄，這本書記載著天皇家族的祖先從天而降的過程。根據這個故事，「國體」可解釋成:以眾神之後綿延不絕、萬世一系的天皇家系為中心，並以天皇家系為信仰合心的概念。」(《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 》p65) 藉著上文可知，天皇並不只是單純的政治領袖，而是日本人最敬畏的神明的後代。若是俗世的政治領袖，那其可替換性是無法避免的。直到幕府時期，日本都還未引進現代的政治體制，也就是說其政治體制主要仍是以世襲為主，以下文可證: 「自從十二世紀以來，將軍就以天皇名義統治國家，而天皇則沒有實權。曾有幾個世紀，這種雙重統治的職能演變到一個極端的地步-一個有名無實的天皇把政權委託給一個世襲的世俗首領，而真正的執行者則是那個首領的世襲顧問。」(《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72) 縱然政治體制已有巨大變動，其根柢仍是以與現代法理政權大有不同的世襲為主。這樣的制度雖維持的一時，但筆者認為這種以非客觀標準為基礎的統治終究是會面臨其他勢力的挑戰，因為單就將軍或大名的權威其實是難以信服所有地方勢力的，主要是以政治或軍事奪得權力的他們在一方面實踐野心的同時也揭示了以他們的作為獲取同樣位置的可能。然而天皇所擁有的權威是形而上的，露絲．潘乃德曾於其書中以其他文化中的領袖做類比: 「事實是，日本對天皇的定義在太平洋地區的島群中頻頻可見。他是神聖的首領，卻不一定參與日常管理。有些太平洋島群的首領直接參政，另有一些島群的首領則授權給別人，但其中一致不變的就是首領本人是神聖的。」(《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72) 雖然上文中對於太平洋地區的脈絡不甚清楚，但日本天皇擁有不可質疑的神聖性已經相當明顯。筆者認為天皇連證明自己權威的動作都不需要，他不用像普通的政治領袖那般以軍力或外交排場等來宣揚自身威儀，他本身就已經有一個先設性的「神性」在保證沒有人可以傷害他，就算是握有軍力的將軍也無法，因為傷害了天皇就等於動搖了從《古事記 》以來積累的國本。簡而言之，天皇的存在被與日本起始的神話相連結，因此賦予此個體神聖性，而這份神聖性也使天皇成了一個無法被動搖的虛位元首。

天皇的地位自明治時期開始則確實的成為了軍國主義的起始點，而這是來自於日本等級制度的修正: 「然而，明治政府中那些精明能幹、掌握實權的政客們卻極力反對任何取締日本等級制度的想法。通過「復辟」，新政府簡化了等級制序，把天皇放在金字塔頂端，取消了將軍。他們通過廢藩，消除了忠於藩主和忠於國家之間的矛盾。」(《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84) 明治政府的做法解決了自戰國以來地方割據甚至是危及中央的問題，將權力送回中央。而明治政府對於等級制的修改使得天皇又成了名義上握有實權的領袖。在日本的社會中，等級制度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日本人認為是細枝末節的制度維持了社會的安定，因此在明治時代前人民們主要就是以服從藩主以及整套等級制過活: 「相比其他任何主權國家，日本人都更加習慣生活在一個細枝末節都有章可循，個人地位被明確規定的世界裡。兩個世紀以來，這個世界的法律和制序都是靠鐵腕和強權來維持的，因而日本人漸漸把這個細細劃分的等級系統視同於安全和保障。」(《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74) 從上文可看出日本人對於等級制的重視，因此他們對於藩主的態度就算未必認同也是有穩固的服從。由此更可進而推論出日本人對於等級制帶來安全的信賴賦予了這個制度權力。筆者也因此可以宣稱被移至等級制頂端的天皇等同於被交付了政治實權。在這之前的日本會持續分裂的原因在於人民主要是透過一個個的藩地來想像所謂的政治實體，藩鎮對地方實施的穩固統治在人民的心中誕生了明確的疆界由政策進而穩固的藩地疆域再反過來使人民藉著「共同居於此地」的條件將政治想像匯聚在藩主身上。明治時代的中央集權則將這些分散各地的想像再堆砌至天皇身上，進一步來說，明治政府採取了官方民族主義的模式: 「官方民族主義其實是歐洲各王室對第二波群眾性民族主義的反動-無力抵擋高漲的民族主義浪潮的舊統治階級為了避免被群眾力量顛覆，於是乾脆收編民族主義原則，並使之與舊的王朝原則結合的一種馬基維利式的先期策略。原本只有橫向聯姻，缺乏明確民族屬性的歐洲各王室競相歸化民族，並由此掌握對民族想像的詮釋權，然後透過由上而下的同化工程，控制群眾效忠，鞏固王朝權位。」(《想像的共同體》p15) 簡而言之，明治政府所握有的權力使他們得以由上而下的向民眾灌輸「天皇」的概念，並且得以將對民族的詮釋與天皇做連結，從而創造出「天皇即民族」的思想。這樣做的功用在於使民族的概念簡略化，有心的軍國主義者只要以天皇的名義便可輕鬆匯聚到民意，以下文可證: 「好戰份子也竭盡所能地利用向天皇效忠的吸引力。他們號召部下「完成天皇陛下心願」、「為天皇陛下除憂」、「表現你對天皇陛下的尊敬」、「為天皇獻身」。」(《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32) 最後日本順利的投降固然也是因為天皇的一聲令下，但不可否認的是天皇本人正是軍國主義得以成功匯聚的關鍵。

由是切入本作。筆者認為天皇的脈絡主要是與本作中的「神樹」相切合。這兩項事物的相關性首先可藉由第一集前三分鐘教師帶領班上同學在下課前敬拜神樹看出，由這個動作便能看出神樹的地位應當與宗教有更多的連結，因為合掌敬拜的動作普遍來說是不會用在表達對世俗領袖的敬重，雙手合十的動作乃是源自於佛教中的禮拜: 「合十是佛家問安以表示禮敬的一種方式；把雙掌相合，表示心意專一，所以亦稱合掌，因為兩掌有十個手指，所以稱合十。本是印度古時就已有的禮法，佛教引用之。印度人以為右手為神聖之手，而左手為不淨之手，所以雙手合而為一，則為人類神聖面與不淨面之合一，而能表現人類最真實的面目。」(教育辭典) 藉著上文可看出合十動作的神聖性，更可進一步證明這個動作應較少用於敬拜世俗領袖，需用上此種動作禮拜的神樹合理推測為一種具形而上權威的象徵，正是這點與天皇的脈絡相符: 「日本民族在對現今擁戴的天皇(意即「現人神」)的信仰中，因為具有建國神話和國家宗教，因此可用儒教、佛教、基督教以及社會主義至今都無法實現的方法，來實踐世界託付給人類的使命。」(《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 》p74) 上文中所顯示出的意涵表示了日本人心中的天皇不只是政治領袖，他同時也是日本人的「神」。若是說世俗的政治領袖如將軍甚至是總統等，他們所擁有的權威無非是個人魅力或法理式的，這些由人類創造出的價值都是可以被質疑與挑戰的，然而神無法被觀測，祂是一個高懸於人類之上的概念，也因此造就祂不可質疑的權威，這就是形而上的意義，也是目前的神樹所表述的首個意涵。

而神樹與天皇脈絡切合的第二個部分在於其功能。根據在第一季後期所揭露的真相，神樹其實是在多數神打算毀滅人類後由一小部分眾神創造出來保護人類的意志集合體，以其靈力維護人類最後一絲土地，因此風才會稱其為「恩澤人間的神樹大人」。以更精準的描述來講，人類世界是由神樹所造的結界在保護著，是神樹的屏障使人類免於遭到外頭的天頂巨獸攻擊。神樹的運作機制有兩個層面的意義。首先，縱然祂是由天神所創造且本來就在當下世界的概念，祂要能發揮作用也必須要人類先相信著祂。與人類世上所有的人際關係一樣，信仰是相對性的。要創造出信仰，就得有相信的人。由此可以進一步推論出神樹的運作得以成功在於人類賦予了祂相應的信賴，他們相信自己可以藉著神樹得到保護，再更直白一些就是人類相信神樹可以讓自己活下去。所以筆者認為神樹與人類的和諧關係是奠基於保護者與被保護者間的信賴，正是這個和諧的關係使得人類世界得以維繫，這部分同時也是與天皇的脈絡相切合的: 「國民對「上級」的尊重，特別是對天皇的絕對忠誠，為日本的復興提供了契機。日本可以在「上級」的領導下穩定地前進，並可以由此避免那些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所要面臨的問題。」(《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85) 在本作中，人類賦予神樹的信任與其施予人類的保護促進了人類世界的存續。藉著上文也可看出日本的復興在於人民賦予天皇的忠誠才反向的使帶領他們變得容易，而筆者認為兩者在運作上的相似度足以使神樹被認定為天皇符碼的轉化。而神樹的第二層意義是來自於其功能。上文曾提及神樹的一個功能是製造結界保護人類，祂靠著將人類與天頂巨獸們隔絕來保護他們。在一方面人類確實被屏障保護著，但一方面人類卻也只能透過這個疆界來想像自身民族的存在，這個模式與民族主義的運作恰相輝映: 「安德森引用人類學家特納的理論，指出這種歧視與殖民地邊界的重合，為殖民地的歐裔移民創造了一種「受到束縛的朝聖之旅」的共同經驗-被限定在個別殖民地的共同領域內經驗這種被母國歧視的 「旅伴」們於是開始將殖民地想像成他們的祖國，將殖民地住民想像成他們的民族。」(改自《想像的共同體》導讀p14) 縱使語境不同，筆者認為上引文確實的傳達出了一個明確疆域可使住民更容易想像自身民族的想法。神樹的運作就是使人類在自己的結界中藉著「共同生活在結界」的事實來想像出人類這個廣大民族，並變得更加團結。與之相比，天皇沒有創造物理結界的能力，但他卻能創造思想的疆域。就像筆者在之前分析的那般，在中央集權前，日本的民族想像是分散且不完整的，各地藩主的統治正是影響民族意識匯聚之因。在明治政府採取官方民族主義模式來詮釋「民族」後，天皇變成了日本人用以想像民族的中心: 「近代日本不遺餘力地把「忠」私人化，並把效忠對象特指為天皇本人。…在一個像日本這樣完全依賴人際關係的文明裡，天皇是一個效忠對象的象徵，遠比國旗更為重要。實習教師如果把一個人的最高使命解釋成為愛國就會被評為不及格，唯一的正確解釋是回報天皇。」(《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137-138) 藉上文可看出天皇被形塑成絕對的效忠對象。其特別之處在於天皇甚至被提升到了替代國家的地位，如此所造成的後果就是人民用以想像民族的方式不再依靠法理上的政府，而是依賴天皇這一個體。簡而言之，明治政府使得所謂的國家突破了普世意義的範圍，一個普通的政府不再能使「日本」的想像誕生在人民心中，日本自我構築國族意識的憑藉是用「同為天皇子民/效忠天皇」作為關鍵。這個條件將民族的定義限縮的更加明確。只要思想上符合這個條件就能算是同族，持有相異想法者則易於遭排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民族意識構成的簡易性也使得軍國主義者更加容自易煽動軍國思想，從前他們需要掌控一個政府，現在只需操縱一個天皇。在創造疆域功能上的相對應就是本作與天皇這一脈絡切合的第二處。

軍國主義與本作切合的第二大點在於五位主角在劇情中段所覺醒的招式「滿開」。所謂的滿開所指稱的是勇者在戰鬥時解放在以往戰鬥所儲存的力量並進行二段變身的能力。此狀態下勇者的外表出現轉變，戰鬥力大幅增強。在受到強烈攻擊後或是勇者疲勞過度會強制解除盛開並同時觸發隱藏功能「散華」，勇者會失去身體的一部分功能，據乃木園子透露是作為使用神力的代價進貢給神樹。(摘自維基百科) 在使用滿開的時候，勇者身上的櫻花標誌會如同滿開之名一般的盛開，使用的勇者會獲得如同神話中的神祇一般的威儀，並能使用與之接近的戰鬥力。然而正如櫻花在盛開後必然凋零的真理，使自己的櫻花綻放的勇者們的身體機能也會逐漸凋零。筆者認為在二戰史上曾對西方國家造成巨大損害的神風特攻隊便是此設定意圖指涉的史實。以下為神風特攻隊的大致定義: 「神風」二字，是取名於13世紀時，幫助日本擊退蒙古入侵的「神之颱風」，取這種名字的用意也很簡單，那就是要提振士氣嘛。而神風特攻隊的成員部份呢，則是從大日本帝國本島或其他殖民地，諸如朝鮮和台灣及東南亞諸國招募而來的年輕人。招募完成員後，接著還需要經過短暫的飛行速成班訓練，速成班的目標是只要懂得怎麼開飛機就好…第一支神風部隊成軍以後，大西曾經親自去看望這群平均年齡還未成年的年輕戰士們，並問他們有沒有準備好為祖國奉獻的決心？得到的答覆是：「我們非常樂意為天皇而死。」接著，大西還去找了一位富有經驗的士官──關行男擔任隊長，向他表示「我們決定實行特別攻擊，用零式戰鬥機掛上250公斤的炸彈去撞擊敵艦，選中了你當隊長。」據說關行男聽到大西的要求後，苦思良久，最後才下定決心，喊了聲「遵命！」接下了特攻隊長的任務。」(柯睿信) 簡而言之，所謂神風特攻隊就是一群架駛著載著炸彈的戰鬥機去衝撞敵艦的飛行員們。在當時，日本的戰事已經陷入窘境。不只是艦隊，連空軍都逐漸潰敗。面對大勢已去的局面，軍部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當然不會是所有人都心甘情願的去送死，但對於那些由衷認同著這個作戰的軍人，筆者認為他們所相信著的是一種日本特有的精神哲學。

在世界史上，西方相對日本進入科學時代早了許多。比起日本，遭到科學與工業革命洗禮的西方國家尤其重視的是物質的發展，而其普遍的學術研究也是以與現實較相關的領域為主。在這些國家中，憑藉軍事實力與孤立主義脫穎而出的美國可說是物質主義的象徵。在二戰時期中，美國正是倚仗著自己強大的軍事資源與日本交鋒。而與之相對的日本則是相對美國在物質上的強調去宣傳「精神」的強韌：「如果說美國自始至終堅持甚麼都要「越大越好」，那麼日本同樣對於非物質資源的鼓吹有所堅持。兩國同樣以傾國之力搞生產，但日本的動員工作是基於自己的國情的。他們宣傳精神就是一切，永恆不滅。」(《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26)　從上文中可看出日本即使在物質上經歷了與西方一般的現代化，他們的精神底蘊並未改變，他們仍保有自己的價值觀。比起美國的物質至上主義，日本人認為精神才能萬古流傳，而正是對於精神不朽論的相信在驅動著日本的士兵與人民。再進一步來說，筆者認為上文中提及的精神至上論也是形塑「玉碎」思想的關鍵。交戰的日本軍與美國軍雖然同為軍人，但雙方在價值觀上的構成有決定性的差異。以戰俘為例。一般來說西方的軍隊只要全隊死亡人數達到一定數量就會投降，因為被理性主義主導的西方人認為存活才是第一要務，要先活著才會有可能性。而秉持著「玉碎」思想的日本人卻完全相反：「榮譽意味著鬥爭到死亡的那一刻。假如身處絕境，日本兵應該做的是用最後一顆手榴彈結束自己的生命，或者赤手空拳衝向敵人，集體進行自殺性的攻擊．．．」(《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41)　這段文字就非常明顯的體現了日本人的精神不朽論。在陷入絕境的時候，比起投降而使肉身存續，他們會選擇燃燒生命使他們所謂的精神綻放光芒以永垂不朽。

筆者認為神風特攻隊中的自願者就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在戰鬥的，相對於在國內苟且偷生，他們認為自己燃燒生命的襲擊就算無法換得等價的戰果也能使自身的精神散發不朽之光。由此帶回本作，所謂的「滿開」實際上就是一種燃燒生命來換取戰果的能力。這個能力與神風特攻隊的對應之處在於兩者都要付出巨大的犧牲。飛行員們的特攻將使生命凋零，而勇者們滿開的生命之花同樣也會使一部分的生命逐漸凋謝，不斷燃燒生命的勇者最終的下場就是像乃木園子那般失去所有的器官功能，雖然生命功能還延續著，卻再也無法感受它，也就是意義上的死亡。滿開的功能與副作用是神風特攻隊這一概念的化用。至於思想，筆者認為同樣也有。神風特攻隊所持的玉碎思想核心在於肉體凋零的同時精神與榮譽會永存，而對這些勇者來說亦然。在動畫第十一話中，東鄉美森在得知真相之後決定將天頂巨獸放進神樹的結界內來毀滅這個靠她們五人的犧牲才得以存續的世界。然而其他四人卻難以認同她的做法，即使知道了真相還是打算阻止她。因為闖入結界的敵人過多，三好夏凜為了阻擋敵人而連續使用滿開斬殺天頂巨獸，在取得豐碩戰果後她失去了除講話之外的所有身體機能。在面對敵人的時候，夏凜大聲宣稱要讓敵人見識一下勇者部的實力，從這句話語再加上她已經知道真相的故事進展，筆者可合理推論其目的是為了彰顯榮耀。根據她從東鄉處聽到的真相，這個世界與她們都不可能會得到救贖，因為從一開始勇者就只是使世界苟延殘喘的道具。筆者認為夏凜的選擇正是由於她體認到了自己的肉體終將消亡，但她也不要如大赦所願的在戰鬥的盡頭成為供品，因此才以自行燃燒生命的方式來留下自己與朋友的榮耀。因為自己的消逝無法避免，所以乾脆讓這次消逝留下價值，這就是一種玉碎的思想。不論是滿開的招式本身還是使用者的心理狀態，本作都與神風特攻隊的脈絡有極高的契合，這也是本作與軍國主義關聯的第二大點。

上文中所提及的的精神至上論除了解構滿開與神風特攻的意涵之外還可用以解析本作中一個極為不合理之處-也就是勇者們所面臨的「雙重剝奪」。所謂的雙重剝奪所指稱的是勇者們除了被強迫與敵人戰鬥之後還要被剝奪身體機能。若是在一般的劇本中，這個問題可以很輕鬆的就以背後的組織其實是邪惡勢力為由來解釋。但在本作中則顯得奇怪。本作中的組織名為「大赦」，他們是侍奉神樹與開發勇者系統的組織，他們同時也負責向勇者下達指令。有了前傳中初代勇者乃木若葉與鷲尾須美的先例，他們居然沒有在勇者被選上的時候將滿開的後遺症告訴她們，因此導致了犬吠埼風必須看著喜歡唱歌的妹妹放棄自己的夢想而陷入自責。從這個角度看，大赦似乎是邪惡且應譴責的。然而他們與神樹並非是沒有良心。大赦對於因滿開而殘廢的乃木若葉並沒有將她像道具一般的拋棄，反而對她畢恭畢敬，甚至將她當成半神來對待。姑且不論大赦可能為宗教成分較多的組織，從他們對待乃木若葉的態度多少可以看出他們確實有補償的意思，而光是這一點補償的想法就證明了他們的良知確實存在。而他們所侍奉的神樹更是神明們為了保護人類而創造出來的。奇怪之處便在此，何以對人類抱持善意的神樹加上具有良心的組織竟會創造出滿開這種完全毫無邏輯與人性的系統?筆者認為此部分與神樹代表的天皇意像也有相關。在天皇分析的段落中曾提及其權威在與神相聯繫後成為了不可質疑的象徵，但其也並非是單方面的以威勢壓迫。以人民的角度來看，他們也是相信著天皇的。筆者已經清楚的明白天皇權威與民族意識的連結，正是因為這份連結過於直接，因此在二戰時被軍部輕易的偷換概念。「天皇」可以合理化一切的侵略行為。只要有「天皇」作為藉口，從侵華戰爭到自殺式攻擊都可以被正當化，因為天皇的神聖性會去除掉這些行為的本質，同時也將其轉化為這份神聖性所指向的榮譽。而需要注意的部分在於這份神聖性即使是在被偷換的脈絡中同樣也傳達的邏輯就是「天皇」的不可違背。而這個邏輯同樣的被軍部偷換為對於「天皇」-也就是政府的無條件付出。這個做法並沒有被強烈的反彈是因為向天皇付出對日本人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們不會覺得為天皇付出很奇怪就像我們的呼吸一樣自然。而同樣的，本作中的神樹在地位上與天皇幾乎同等。而其敘事邏輯亦同。就算神樹向人類施予恩惠，那也只是祂單方面的善心施捨，祂並沒有為人類付出的義務。而身為神祇，祂本來就可以隨意向人類索取，而今加上祂又對人類給了些恩惠，其索取由是變得無比正當。筆者認為正是這樣的邏輯造成了滿開系統這種違背常理的概念誕生，如果說剝削付出的人是錯誤的話，那麼只要剝削者在先設條件上與被剝削者不再同一位置便可，人豈會為家畜感到悲哀?被統治者集結而成的反抗所形成的是一種觀點，而上位者從自身角度來看亦是一種觀點。當兩種觀點相碰撞時，最終決定結果的還是實際掌握力量的人。本作中大赦與神樹在滿開系統一事上與勇者間的衝突便是一種以實力貫徹自身觀點的例子。

最後，本作與軍國主義切合的最後一點在於兩方的上位者對於情報的處理方式。首先必須先拉回二戰的脈絡來看。在二戰的後期，大日本帝國因為美軍的逐步反推而陷入窘境，他們同時也因為在中國投入過多資源而使國內物資短缺。日本引以為豪的艦隊持續覆滅，而本國國土更是遭到美軍轟炸機持續攻擊。在這樣大勢以去的時刻，一個為人民著想的政府應該是要將軍隊的失敗昭告國民並準備投降以求得人民的安全，但日本政府採取的卻不是這種態度: 「不管是平民被轟炸，塞班島失利，還是非律賓失守，日本官方對民眾的說詞都是「這些早在預料之中，無須驚慌!」這樣的廣播宣傳不遺餘力，明顯指望以此安慰民眾，好讓他們相信一切仍盡在掌控之中。」(《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30) 由上文可看出日本政府的目的在於掩蓋事實，從一個角度來想確實是在安慰民眾，但筆者認為更加有說服力的理由是為了使民眾更易於操作。軍部穩固權力的方式在於持續戰鬥，因為要有戰爭才有軍人掌政的合理性。當軍隊快要潰敗的時候便當投降，因為實際上的軍費是由國家的民眾在支撐。本來的日本是靠著海外的殖民地來維持經濟，但當戰爭後期的殖民地逐漸被盟軍奪回後，戰爭的負擔便毫無疑問的轉嫁到國民肩上。簡而言之，戰爭並非只是軍人的事，而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軍隊的勝負與否與人民的生活習習相關。要是被人民知道了日本實際的情報，那麼國內對戰爭的支持必然會下降。縱然軍方有能力控制民眾與繼續戰鬥，人民對戰爭的反彈必然對士氣甚至整體戰事造成影響。因此，唯有控管情報並讓人民相信戰爭在國家的掌控之下，必要的支持才會持續供應，軍部才能繼續維持奠基在虛幻之上的「人民提供支持，軍隊提高士氣」的畸型關係。然而，作為情報源頭的政府官員們並不是只要讓人民相信而已，要讓人相信的訊息得先使自己相信。但他們試圖去相信的夢正逐漸被現實戳破。在這個狀況下，去相信一個毫無根柢的東西是極為困難的。故而他們必須創造出一套連自己都能騙過的話術: 「日本人只有假設自己預見了一切並作了充分的準備，才能自欺欺人地宣稱一切都是他們要求的，而不是別人強加給他們的。」(《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30) 在敘事邏輯上，政府採用了一種扭曲視角的方式來看待戰爭。打了敗仗並不是問題，因為他們認為只要從自身早做好失敗的準備這一角度來看就好。換句話說，因為失敗正如我方的預測，因此失敗反而證明了我方的神機妙算，故而也能稱之為勝利。總結來說，日本軍方對於戰爭的情報有著嚴格的控管，其目的是為了以片段性的正向消息來持續換取民眾支持，藉此來延續戰爭與權力。

由此拉回本作的脈絡中。在最開始成為勇者的時候曾被要求不准踏出樹海結界之外，本來筆者認為這是與靈力有效範圍之類的有關，而真相則是神樹與大赦不希望勇者發現外部的世界已經毀滅的現實，理由推測是為了維持勇者的士氣以及讓她們心甘情願的繼續戰鬥。從做法與目的上來看，這樣的行為毫無疑問的就是一種情報控管。從神樹與大赦的角度來看，他們在最一開始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剩餘的所有人類，因此為了達成必須不擇手段。而若要從其他天神派出的天頂巨獸中保護人類就必須有勇者的幫助。對於知道一切的他們來說，勇者就是一個戰鬥到全身殘廢的道具已經是再明白不過的事。在這樣長的時間中都一直看著人類的神樹與大赦不可能不清楚他們對勇者作的事有多麼不符人性，但他們同時又需要勇者的戰鬥。橫亙在眼前的現實是四國以外的世界早已消失，天頂巨獸是無窮盡的，勇者的戰鬥不可能結束。要是這個情報被勇者們知道了，不只她們有直接放棄戰鬥的可能，甚至可能會因為長久被剝削而憤怒的把矛頭轉向神樹與大赦。因此在第一個層面上，控制情報的目的是為了使勇者持續戰鬥與維護神樹本身的安危。這一部分與二戰的日本軍部如出一轍，兩者同樣是為了使人民對某件事持續表達支持而掩蓋部分資訊。在第二個層面上，這種控制情報的行為所透露的是一種集體主義式的價值觀。軍國主義所強調的是全民一心的團結感，它從上而下的以天皇為中心來要求民眾的效忠，但同時它造成的政治形貌又不是像歐陸的法西斯那樣的強人崇拜。在二戰時期，人民對天皇的信仰並不是因為他是天皇，而是他在軍部的操弄之下被強行賦予的民族概念。故而，對天皇的信奉就是對「民族」的信仰。這樣的信仰就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 「最後，民族被想像為一個共同體，因為儘管在每個民族內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剝削，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個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最終，正是這種友愛關係在過去兩個世紀中，驅使數以百萬計的人們甘願為民族，這個有限的想像，去屠殺或從容赴死。」(《想像的共同體》p43) 藉著上文可看出民族主義在極力強調集體之下，它化約了被它影響的所有個體。在民族主義國家中，個人的利益並不存在，一切都以民族這個集體的利益為導向。簡而言之就是民族的「大義」被置於個體的利益之上。這個控制情報的行為所透露出的就是這樣的想法。因為有國家整體的勝利以及人類整體的存續要維繫，少部分人必須被犧牲來成全共同體的繁榮。

軍國主義的要點有兩個。其一是天皇在繁複的歷史脈絡下衍生出的神聖性被法西斯政府巧妙的用以匯聚民族意識，同時天皇也進一步的被賦予了民族的象徵意義，這使其政治定位成為軍部用以進行戰爭的擋箭牌。在神性與民族象徵的雙重加成下，很少有無法不被此藉口合理化的行為。而第二個要點在於全國上下以天皇為中心形成的想像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不只是人民對於國家的概念，它更在此之上構築了一種「大義」來作為人的行動準則。這所謂的大義在一方面成了合理化犧牲少數的藉口，一方面也作為一種榮耀而長存於戰死者的心中。本作的第一季與這些符碼的契合絕非意外，但筆者也相信腳本家絕無推崇此道之意。相反的，他所創作的劇本藉著一個被預設好的「正確」來使具批判思考能力的讀者產生了疑問，劇中的角色愈是堅信自己的正確，她們所凸顯的問題就愈大。筆者認為作者真正的用意是藉著劇中五位主角們所面臨的不合理處境以及心境轉變來指出軍國主義的問題所在。軍國主義不只是針對個體的系統性壓迫，它更會使人將壓迫內化而不自知。在第一季中的主角們雖然在意志上並沒有承認大赦與神樹的正確，但她們最後所作的掙扎以及抵抗終究是在由前述兩者的框架下。就算她們成功的拿回了身體，但為了達到目的的努力都是以「這個世界是正當的」為前提，而這也是她們在第二季中會成長的地方。最後，從本文中爬梳出的所有符碼更是要警惕我們不要落入民族主義-也就是軍國主義的稍弱版之思考模式中。現在需要徵兵甚至戰爭的理由在普遍國家中趨近於零，但人們還是會被政治家以民族主義的思考煽動。不論個人被煽動的理由是自身利益或系統性偏見，民族主義式的集體思考都會讓個人忘記自我且以群體意志為依歸。不一定是軍事，人民的集體意識只要善加操弄都可以輕易的在任何領域引起「戰爭」。從實際生活面來看，被民族主義趨使的人們總也會被犧牲掉如自由與其他等更重要的事物。因此最重要的是時刻反思自身在群體中的定位，清楚意識到盡忠與盲信的分際，讓自己成為一個「人」，而不是被剝削完價值就丟的「道具」。

參考資料

1. https://zh.wikipedia.org/zh-tw/%E7%B5%90%E5%9F%8E%E5%8F%8B%E5%A5%88%E6%98%AF%E5%8B%87%E8%80%85

2.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23647

3. 《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 》p65

4.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72

5.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72

6.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84

7.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74

8. 《想像的共同體》p15

9.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32

10. https://terms.naer.edu.tw/detail/1304577/

11. 《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 》p74

12.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85

13. 《想像的共同體》導讀p14

14.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137-138

15.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17698

16.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26

17.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41

18.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30

19. 《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30

20. 《想像的共同體》p43

21.https://keioy36429.pixnet.net/blog/post/324543636-%E3%80%90%E5%8B%95%E7%95%AB%E3%80%91%E3%80%90%E7%B5%90%E5%9F%8E%E5%8F%8B%E5%A5%88%E6%98%AF%E5%8B%87%E8%80%85%E3%80%91%E6%9C%89%E9%BB%9E%E8%88%87%E7%9C%BE%E4%B8%8D%E5%90%8C%E7%9A%84

作者:李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