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影。電視劇《巡迴檢查組》與中國共產黨的烏托邦

2021/06/0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前段時間,筆者在短短三天內看完了今年初在大陸熱播的電視劇《巡迴檢查組》。這部電視劇衍生自幾年前大陸的一部現象級電視劇《人民的民義》,它講述了在大陸檢察部門工作的檢查官,如何竭盡全力為貪腐集團定罪的故事。
  雖然故事舞台設定在一處虛構的省份,但其中描述官場的情節,卻引人叫好。
而今年初的《巡迴檢查組》,則透過特殊的「巡迴檢查制度」,將故事更聚焦在一般老百姓的刑事犯罪、監獄管理系統,以及政法系統如何與金融巨擘抗衡的情節上。《巡迴檢查組》原稱是《人民的正義》,光從字面來看,就頗有《人民的名義》孿生作品意味,但實際上,就情節而言,兩作並無直接相關。
  幾點值得玩味。
  故事的基本主線,是從一件激烈的上訪事件開始的。胡雪娥(其名明顯致敬了《竇娥冤》)為其兒子沈廣軍牽涉的殺人案——九三零殺人事件上訪,在該省(東川省。虛構省份,應以山東省為原型)的十大法治人物評選會上,公然鬧場,引得政法委書記下令徹查此案,言稱「不求一定平反,但求能給出一個讓胡雪娥心服口服的調查結果。」
  女主角,由韓雪飾演的檢察官羅欣然,為東川省第一監獄檢查室主任(專職監督獄政工作),且有機會調遷至省政法委。她希望透過工作調動定居在海平市(省會),並與男友結婚成家。設定上,她是一位心境較為女孩的輕熟女,與副檢察長熊紹峰關係極好。
她代表了一個地方檢察單位面對中央派遣的「巡迴檢查組」的心境與立場。
  男主角,馮森。開篇時化名為鄭天明,一臉痞子樣,講話油腔滑調,並且看似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實有著兩個目的:調查鄭瑋麗(稱其為姊,實為其妻)十年前的車禍死亡的真相;以掮客的身份接近胡雪娥,誘騙胡雪娥以市值六十萬的房產為報酬,幫助她替自己的兒子沈廣軍減刑、出獄。
  其中,以「人民的正義」為宣言的政法委書記張友成,則面臨海平市首富黃雨虹的各種攻堅,對方透過栽贓陷害他的家人,試圖換取對張友成的影響與控制。
  另外,男主角的兒子鄭銳,則在第一監獄擔任分監區的區長(低階管理階層),沈廣軍(胡雪娥之子)便是在其管轄範圍內服刑。黃雨虹因意外殺人而入獄的兒子黃四海,也在不久後,調進了其管轄的獄班。最後,負有臥底任務的張友成之子張一葦也被分進了該班。
  幾個看似分別獨立的事件,於是各自展開,並最終一一匯集,形成一個極為複雜,卻脈絡明確的故事。
  在四十三集的篇幅中,以鄭天明為名行走江湖的男主角,直到第十二、三集才真正揭露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真實身份是巡迴檢查組組長,為中央調派至東川省,協助調查「九三零殺人事件」的巡迴檢察官。隱密身份一方面是為了方便調查工作,以掮客身份接近胡雪娥,更能問出一些一般政法單位所不知情的線索;另一方面,他也透過這樣的身份,試圖透過滲透掮客組織,來清剿窩藏在監獄系統內部的腐敗成員。
  有鑒於這種涉及政府運作的電視劇,必然有一定程度上是在為共產黨的治理背書,所以通過上述對該劇基本情節的描寫,我們應該能抓到幾個隱含在其中的潛臺詞。
  筆者想從這些潛台詞出發,引申出這篇文章真正想談的事情。
  首先,「人民上訪」在官方的立場上,基本還是肯定的,這表明了共產黨認為,在「法治社會」的前提下,人民有權為自己伸張權利與正義,而且政府「理應」會在有疑點的情況下,協助需要幫助的人民。而這樣的協助,自然是建立在對「黨性」的深刻要求上。
  在劇中,黨性的偉大被無限地提高,甚至有「我一個共產黨員,我認為黨員的身份,高於一切,遠遠高於我女兒的生命、我老婆的生命、高於我自己的生命。」配上激情澎湃的音樂,由此可見,即使在2021年,共產黨對於非人性化的列寧式忠誠不僅持肯定態度,而且還能夠大言不慚地將這樣的忠誠搬到電視上,以期人民理解、支持。這種在非共產主義國家眼裡,甚為荒謬的論調、情操,實際上有著一個大前提,那就是所謂的共產黨非人性化的「至高意義」。共產黨員是服務的、沒有自我的、一心為民的、自我要求的、自我監督的、自我反省的、高道德要求的。
  劇中被陷害收賄的副檢察長熊紹峰,面對紀律檢長官的調查,被以「是否相信共產黨的監督?」、「想請律師,可以退黨」、「要相信黨的公正」⋯⋯等語句質問。  
  劇中的監獄長,大言不慚地聲稱中國的更生人再犯率極低,約只有7%,比歐美國家動輒二、三成的再犯率低上許多;唯一具有血肉的律師角色鄧耀先,作為羅欣然的男友,他表面看似盡心協助張友成夫婦,實則是一位在背地裡為黃雨虹辦事的敗類。
  以上種種,我們可以分析出幾個角色所代表的符號。
  • 羅欣然(駐監檢查室主任)、熊紹峰(澄州地區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兩人代表著傳統的檢查官角色。
  • 陳咏。東川省第一監獄監獄長,代表獄政系統。
  • 邊國立。刑偵總隊總隊長,代表公安系統。
  • 胡雪娥、沈廣順(胡雪娥之子、沈廣軍之兄)。兩人代表著普羅大眾。
  • 沈廣軍(胡雪娥之子),普通刑事案件的罪犯。他是一位真正的罪犯,卻承擔了比起他所犯下的罪行更重的刑罰。沈廣軍的故事脈絡與結果,代表著公檢單位的明察秋毫。
  • 張友成一家:張友成、鄭雙雪、張一葦。這三人是共產黨官員與其家庭的縮影(樣板)。張友成是政法委書記、鄭雙雪是能源公司董事主席、張一葦是紈褲子弟。
  • 黃雨虹、黃四海、魯春陽。三人是財閥勢力的代表。
  • 鄧耀先。律師,羅欣然的男友。代表民間法律工作者。
  • 米振東集團。整起事件的幕後藏鏡人,代表著非法治社會的信仰者、也代表著另一種相對共產黨的「人民的正義」。透過親情建立一個「私法正義」式的集團。
  • 武時、冼友文、羅勁松。代表檢察院、獄政系統的貪腐集團。
  • 馮森。巡迴檢查組組長,代表著具有特殊職能的「巡迴檢查組」,也是在劇中最能代表「共產黨」的擬人角色。
  如果能將上述幾人所分別代表的群體符號化看待,我們可以輕易地看出共產黨對於各個集群的官方態度。
  對於傳統公檢監系統,謹慎自律,並且以開放的心態接受特權單位的工作。這種接受程度,實則表現了地方單位對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
對於普羅大眾採寬容、明察秋毫的態度。這種人民父母的心態,完全可以透過羅森如何討好撫慰,甚至善意欺騙胡雪娥的種種行為表現出來。
  • 對財閥集團採取對抗姿態。
  • 對律師採取不信任態度。
  • 對貪腐集團嚴查到底,而且絕不會錯抓清白之人。
  • 對於共產黨官員,雖然要求嚴以律己,但仍支持其透過特殊手段對付頑劣份子;共產黨官員的家屬需要放棄自己的事業,以支持共產黨官員的高道德要求。
  • 對即使有著正義動機的犯罪集團,採取法辦到底的態度,標誌共產黨對法治社會的認同與支持。
  在戲中,時不時會有共產黨官員喊話的情節,直接翻牌式地宣揚共產黨的理念與堅持,並且將大陸社會描述成一個「雖有小惡,但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絕大多數的情況都是極為公平正義的法治社會」。
  這部電視劇的精采之處,除了情節之外,自然是它呈現了一個共產黨理想的「烏托邦」。
  這樣的烏托邦,幾乎與任何反烏托邦作品中所呈現的「政府」相同,唯一的差別是,在一般作品裡的主角通常都是反政府的,而在《巡迴檢查組》裡頭,他們不僅支持政府,他們甚至即是政府本身。
  筆者過去曾寫道,最美好的時代(就美學而言),是蒸氣龐克的時代——一個我們從未經歷的時代;而作為多數時,最適宜生活的社會,則是一個中間偏右的社會。
但現在,一個由共產黨統治的「理想法治社會」,可能更接近這樣的理想。
  雖然,這樣的社會比無政府社會還更難實現。
  共產黨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們知道自己並不是自己所描繪的那樣,人民也知道他們並不是他們所描繪的那樣,他們也知道人民知道他們不是他們所描繪的那樣,全世界都知道他們不是他們所描繪的那樣,但他們依然如此描繪著自己,而人民也依然愛著如此描繪自己的他們。
  幼稚的獨裁政府與人民作對,而真正成熟的獨裁政府,是廣受人民愛戴的。
  這部電視劇自然不是大陸唯一表現出這種弔詭性的影視作品,任何在大陸的主旋律作品都有類似的特徵,但其中有趣的是,即使有著這種令人感到髮指的立場與表現,它依然是一部「好看」的電視劇。無論是在情節的編排上、表演上,除了時不時怪異的喊話,只要能撇開價值觀與立場,這部電視劇都符合了「好看」的標準。這當然也牽涉到了一個亙古以來的問題「形式上的成功,是否是一部作品成敗的關鍵?」
  包裝著邪惡價值觀的「好作品」比比皆是,例如上世紀公認最龐大的、最邪惡的集團「納粹黨」,他們是如何在德國,乃至世界上演了一齣「完整的而瘋狂的儀式劇場」。無論是服裝、符號,還是社會制度,納粹德國就是一個幾乎完美的「沈浸式儀式劇場」。正如布雷西特所說的「毫無問地,法西斯黨人是相當依照戲劇原則來營造他們的行為舉止。⋯⋯他們有系統地借用戲劇效果:燈光,各種配樂,歌隊,還有各種特效⋯⋯」
  假設,透過相對主義,讓我們稍微先把「偏見」放下、把「文明的」價值觀放到一旁,再來看看由共產黨所描繪的社會,看看我們能得到什麼?其中最弔詭的部分是,筆者發現,這世上確實有一部分人(不確定是否是多數、也不確定數量範疇),他可能是生活在北上廣的老百姓,可能是受馬克思主義、習近平主義薰陶的年輕學生,也可能是一位忠貞的共產黨員,他們真切地認為自己正生活在《巡迴檢查組》所描繪的烏托邦世界裡。
  烏托邦是完美的嗎?
  當然不是,但對烏托邦而言,它的制度是完美的,這才是烏托邦的價值。
  他們相信著這樣的世界,相信著共產黨將自己的價值觀與信仰,切真地反映到他們的統治上;官員人人自我監督,只要是有信仰的共黨成員,就對權力有著極為強大的自我約束力;不僅如此,他們用盡一切努力維持著程序正義,杜絕一切「人治」的可能。
  沒有這種事情,沒有這種事情,沒有這種事情。
  起碼現在沒有。
  但這不代表《巡迴檢查組》沒有真實的成分,這部電視劇本身是一部好看的戲,但它同時也是大陸社會「政治戲劇」組成的一部分,就像是哈姆雷特裡的戲中戲一樣,也像在電視上偶能見到的立院大戰。無論是戲中的演員,還是這齣戲本身,它們都扮演著某種角色、某種符號、某種道具、某種佈景。而戲劇反映生活,所以這齣「共產大戲」究竟反映著怎麼樣的生活,怎麼樣的真實?
  如何反映?
  很簡單,只要反著看就可以了,就像將負片逆轉成正常顏色那樣便可。
  當台灣人民叫囂著民進黨執政下的各種人治、各種腐敗、各種程序不正義(事實上,某些部也可能是真的),而對岸則標舉著「法治社會」、「真正的民主體制」的大旗。
  可笑嗎?
  一點都不可笑,只要連筆者這樣的一般台灣老百姓看《巡迴檢查組》都看得下去,還看得津津有味,那就一點也不可笑。前幾週筆者在上理則學的時候,課堂中的一位同學提到,「共產主義透過百年來的實驗,已經確定是失敗的」。當時筆者原本想提一提新馬克思主義,或著直接表示「失敗的是官僚主義,不是共產主義」,但看起來真正的重點是,筆者無論如何都不覺得「共產主義」失敗了。
  無論它變態(變化型態)成了什麼樣子,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那就是確實有人活在那個他們所信仰的「共產社會」裡。
  就跟戲裡的主角們一樣入戲,而且誰說入戲就是假呢?
  真跟假的界線那麼不明,所以戲劇才一直存在到現在,不是嗎?所以布雷西特(一位共產黨員),才會試圖用「疏離效果」來找到那條界線,不是嗎?以共情作用為主要效果的創作,永遠不會被淘汰,因為它是能恆久反應當下(時代、情境)的表現形式。
  它也是真正讓戲劇成「真」的關鍵。
一漬川
一漬川
創過業,吃過土。至今依舊魯阿魯。 愛寫字,恨寫詩。小一六歲就開始。 喜歡拍片。想當電影編導。 怎樣,夠傻吧? 做了十幾年(將近二十年)的劇場,然後現在在電影系當小大一。 終究還是喜歡小說和散文。 如果成了⋯⋯ 「以後人們因我的電影知道我、我的劇場看懂我、我的文字明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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