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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之子

我在國、高中之際初次認識到什麼是「奇幻」後，便一直想像著「自己的奇幻」是什麼樣子。身處知識、智識都有所缺乏的年紀，我只能透過自身的想像與閱讀經驗，去創作出所謂自己的奇幻；那個初識奇幻的時代，我幾乎沒看到台灣有人在寫奇幻作品，而我自己那些膽敢稱為「創作」的東西，其實也都只是模仿西方奇幻的「設定」罷了。

後來，我才發現台灣早在上個世紀末就開始有人試圖創作「自己的奇幻」。其中有從西方奇幻取材的作品，也有從中國文化取材的創作，卻鮮少看到具有「本土」特色的奇幻故事。我想，這大抵跟那個時代的創作者對台灣的認同有關；那個時候的我們，對自己腳下的土地還不夠瞭解，或許也不認為台灣有自己的神話傳說，足以融會進奇幻創作中。

2007年，乜寇．索克魯曼撰寫的《東谷沙飛傳奇》由印刻出版。作者在序言中明言表示，自己是在看過《魔戒》電影之後，才有了以自身原住民神話創作奇幻故事的發想的。然而，《東谷沙飛傳奇》或許得要算是一個特例；因為對於本土意識的抬頭，得等到2014年的３１８運動前後才真正開始擴散。在那之後，瀟湘神在奇異果文創出版的《臺北城裡妖魔跋扈》與《帝國大學赤雨騷亂》、何敬堯在九歌出版的《妖怪鳴歌錄Formosa：唱遊曲》，帶起了本土妖怪奇幻的風潮。

然後，在2020年，葛葉的《風暴之子》由蓋亞文化出版。這本作品說是具有本土奇幻創作里程碑的意義也不為過；原因在於，這是一個由「官方」、「政府單位」發起的創作計畫——《風暴之子》是在台東的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協助下完成的作品，故事以台東出土的卑南文化遺址為素材，創造出三千年前的台灣奇幻故事。這在十年前大概是難以想像的事：政府機關鼓勵、協助，甚至發起奇幻相關創作計畫。

但或許這塊土地真的在改變。

卑南遺址最早的發現紀錄於日治初期，由人類學者鳥居龍藏拍攝照片；但要到1980年，南迴鐵路卑南車站（今臺東車站）開工，才真正「問世」。當時車站動工，對尚未出土的遺址以及相關文物造成嚴重破壞，引發媒體報告、各界關注，台東縣政府才委託台大考古人類學系教授宋文薰與連照美搶救；經過長達9年、前後13梯次的考古挖掘，卑南文化遺址終於重見天日。

卑南文化是東台灣新石器時代的史前文化，已經具有農業基礎，除了使用石器外，玉製飾品與器物更是卑南文化的重要特色——《風暴之子》的靈感來源，除了大範圍的「卑南遺址」外，更包含了被稱為台灣國寶的「人獸形玉器」。

人獸形玉器是台灣史前文化獨有的玉石造型，其他地區的史前文明即便擁有玉石，也鮮見類似型態。這樣的玉器具有上下兩個部分，下方為明顯的兩個人形，雙手插腰、兩腿分開；而兩個人形的上方頭部則為單一的獸形。由於卑南先民早已消逝，學者們對於獸形所指究竟為何，只能推論，無法定論。有人認為獸形「頭上長有分岔的角狀突出，近似鹿科動物」；也有人認為卑南一帶的原住民有關於雲豹的傳說，認為獸形「可能就是已經絕種的台灣雲豹」。

說了這麼多，我在讀完《風暴之子》後，最讓我感動的，依然是故事本身。葛葉在上述的史料與推論的基礎上，創造出一個令人傾心的美麗故事。作品講述一名漂流在海上的異族男孩受到某種「生物」的指引，來到海境部落；這名男孩初到之時不會族語，只會講一句不知哪裡學來的「我是瓦利」——這個名字屬於海境部落第一勇士亞沃的孫子，後者在一年前與亞沃的女婿、瓦利的父親雙雙溺斃；如今，這名異族的孩子堅持自己是瓦利，來到部落中。

隨著時間流逝，與「原本的」瓦利曾是至交的小黛、卡修，也漸漸與這名「新來的」瓦利熟識起來。他慢慢學會族語、慢慢學會如何像個海境人一樣地打獵、戰鬥；透過小黛的說明，瓦利也瞭解到部落旁的巨石河對面，有一個永遠不該踏上的死亡谷。死亡谷中充斥著傳說曾是先民的「朽屍」，只要被這些朽屍傷到，甚至只是碰到，身體就會瞬間腐朽潰爛，必死無疑。正當瓦利逐漸成長為一名健壯的海境青年時，許久未見的乾旱來臨，湍急的巨石河水演變成潺潺細流，朽屍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越過河床，向海境部落逼近……

《風暴之子》在針對卑南遺址的考古證據下足苦心之餘，也大膽地透過奇幻想像，建立起一個壯麗的史前台灣景象；在涉及部落存續的重大危難之外，也講述家人、族人的細膩感情，讀來令我動容——這不是誇飾，故事的最後，我幾乎是哭著讀完的。不知是否因為自己的「外省」血統所致，「一名異族男孩成為海境族人」的過程，也不時讓我想到台灣本土認同的種種情境。

除了史前文化博物館詳細的考據資料輔助，以及葛葉細膩且充滿情感的文字外，《風暴之子》中還有繪師nofi的精美插畫；插畫的數量雖然不多，但每次都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令人會心一笑的情節旁，讓我差點就要把墨鏡拿出來帶著讀（不是）。

《風暴之子》出版至今已經一年，作為一名曾希望創作「自己的奇幻」的人來說，我很高興看到越來越多的創作者開始寫出「台灣的奇幻」；作為一名投入奇幻研究的人來說，我想這本作品為本土奇幻創作的下一個十年，開啟了美好而光明的前景。由葛葉創作、蓋亞文化出版的《風暴之子》，推薦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