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祈知(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
2019舞蹈秋天 阿喀郎汗《陌生人》彩排記者會意象
戰爭做為藝術表現的主題,在文學、視覺藝術、戲劇、電影領域不勝枚舉,然而在舞蹈領域,舞作多半探討人與自我或他者之間的內在戰爭、人性衝突、情感糾結⋯⋯等等,較少直陳戰爭對人類造成威脅、傷害的作品。例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 1940–2009)舞作《穆勒咖啡館》(Café Müller, 1978),最後舞台上遍布傾倒的桌椅,某種程度暗示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社會的蕭條景象,隱晦譬喻戰爭的殘酷。阿喀郎‧汗舞團(Akram Khan Company)編舞家——英籍孟加拉裔的阿喀郎‧汗(Akram Khan, 1974–)舞作《陌生人》(XENOS, 2018)則是直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死亡陰影,140萬印度傭兵為殖民宗主國英國打的一場白種人的戰爭,甚至在口白裡毫無掩飾地扣問:「誰的戰爭?誰的火?這是誰的手?誰的腳?誰使我的腳走路?誰的憤怒?誰的呼吸?誰舉起我的槍?誰開的槍?為了誰?我的結局是什麼?我的結局在哪裡?你在嗎?聽得見到我說話嗎?⋯⋯再一次,我殺了人。然後被殺死。再一次,我殺了人。我孤單一人。難道這還不夠嗎?」
2013年阿喀郎‧汗在國家戲劇院演出《DESH》(2012)之後,林懷民說:「阿喀郎一定還會再來。」暌違六年,成名甚早、獲獎無數的阿喀郎‧汗為臺灣觀眾帶來其舞蹈生涯最後一支獨舞《陌生人》,首站是他初次造訪的臺中國家歌劇院。這部絕佳之作以超凡的力量撼動人心,除了持續處理阿喀郎‧汗的文化認同,更充分展現這位傑出舞蹈家與合作藝術家的高度、視野與格局。
觀眾入場時,兩位北印度傳統樂師即盤坐在舞台中央,一位擊鼓,一位吟唱;吟唱的樂師有時還比畫手勢,或是拍腿、擊掌。《陌生人》的舞台明顯具有戲劇性——從舞台上方垂懸一排燈泡,散發熾黃亮光;紅色的舞台面從上舞台朝下舞台攏起,形成斜坡;舞台上放置著坐墊、地毯、鼓、椅子、桌子、木箱,左上舞台懸掛著鞦韆,每一件日常生活傢具器物一角,都綁繫著從斜坡頂端延伸出來的繩索。雷聲響起,燈泡閃了一下,樂師繼續吟唱。出其不意地,阿喀郎‧汗從右上舞台縱身而出,一出場即撲倒在地,腳踝繫著足鈴(ghungroo),身體被粗繩綑綁,他用力甩開繩索。隨即雷雨聲大作,阿喀郎‧汗掙脫繩索,於是繩索被拉回後台。巨大的雷聲又響起,停電了,盜火的阿喀郎‧汗擦亮火柴,站在渺渺火光裡,口白緩緩道出:「不要以為這是戰爭。這不是戰爭,這是世界末日。」
阿喀郎‧汗自七歲開始學習的卡達克舞(Kathak)是說書的藝術,是一種融合舞蹈、音樂與敘事的表演形式,演出時樂師藉吟唱敘事,舞者也透過程式化的動作、手勢、唸白說故事,舞蹈中有音樂性,音樂中有戲劇性;舞者的身體同時也是樂器,急促的跺步聲和足鈴發出的清脆聲響,獨特的韻律加上大量急速旋轉的動作,這些都是阿喀郎‧汗舞作的基本元素,對臺灣的觀眾而言並不陌生。但是在《陌生人》裡,卡達克舞的比例減少了,增添更多戲劇性的身體表現和情節鋪陳。
燈光再度亮起,樂師繼續吟唱。阿喀郎‧汗旋舞,不一會兒,他跌坐在鞦韆旁的桌子上,桌腳被他弄斷了,接著他從損毀的桌上捧起一把黑土,走到舞台前端中央,把黑土放在地上。又是一陣急旋之後,阿喀郎‧汗蹲下來,解開繫在他腳踝上百顆成串的鈴鐺,倒臥在舞台中央,兩位樂師抱著樂器分別由左右兩側出場。阿喀郎‧汗起身,將成串的足鈴纏在自己身上,於是美妙的樂器化為長條的步槍彈匣袋和箝制戰俘的鐵鍊枷鎖,披掛在傭兵阿喀郎‧汗身上,正如阿喀郎‧汗所言:「我跳舞的身體,被當成戰爭的工具。」接著,舞台上所有的傢具器物全部被繩索往後拉,我這才明白何以這些器物都牽繫著繩索;阿喀郎‧汗奮力想把它們拉回來,事與願違,所有的器物消失無蹤,於是記憶撤退,尋常的生活場景蕩然無存,獨留孤軍阿喀郎‧汗回到戰爭現場,待在幽暗死寂的戰壕裡,使得他原本直立舞動的身軀,被迫貼地匍匐蠕行。他幾度拉著繩索,試圖爬上斜坡、爬出壕溝,卻總是不由分說地滑下來,只能絕望地蹲踞在壕溝裡,抱頭思索。有時他雙臂攬著繩索,朝著地面,由上順勢往下走,身體與斜坡面呈四十五度角,他的影子就映在斜坡舞台面、戰壕裡。
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樂聲中,五位樂手彷彿懸在半空似的,以驚人的姿態出場,他們分別是小提琴演奏家Clarice Rarity、吟唱歌者Aditya Prakash、低音大提琴演奏家暨歌者Nina Harries、打擊樂器暨手碟鼓演奏家B. C. Manjunath、低音薩克斯風演奏家Tamar Osborn。這五位樂手究竟是高高在上審視眾生的神祇,還是無形無體悲憫世人的存在?樂手如幻影消翳之後,歷經戰火、用來掩埋屍體的黑土從舞台上方淌洩下來,阿喀郎‧汗自斜坡頂端滾落,捧起黑土,往上攀爬,向下走⋯⋯幾度重複,像是無法逃脫命運的薛西弗斯。遠方傳來狗吠聲,他爬到斜坡頂端,看見一架留聲機。他好奇地察看留聲機,拉起長條繩索,將繩索與繫著留聲機的繩子打結,於是接上訊號,留聲機開始發出聲音,字句模糊難辨。隨後,留聲機擺動起來、轉圈,甚至發出亮光,將阿喀郎‧汗的影子打在斜坡上。五位樂手再度出現,演奏柔情的音樂,又在一陣閃光後消失。阿喀郎‧汗倒地,滿懷恐懼抱住自己的身體,滿身塵土。在此,繩索形現第一次大戰時期戰地的電纜,軍事將領必須以留聲機向戰地士兵傳達軍令,接上電纜,留聲機才能發揮作用;接電纜是一份相當危險的工作,若是接錯線讓敵軍得知我方軍情,往往電纜兵就會招致殺身之禍,因此這份職務多半由殖民地傭兵擔任。那架留聲機於此也是一盞探照燈,搜索逃亡士兵與戰俘的同時,這盞探照燈也如燈塔般,讓人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即使逃亡也要找對方向。
不得不讚嘆,最後伴隨著阿喀郎‧汗揭露戰爭的冷酷無情,五位樂手演奏的莫札特《安魂曲》(extracts from Wolfgang Amadeus Mozart’s “Requiem in D minor KV 626”)無比悲壯。當這段熟悉的樂曲響起,我深深震懾,啞口無言,全然體會藝術如何超越肉身的死亡,昇華人類的苦難。最後的高潮是,紅色的微光下,阿喀郎‧汗從斜坡上滑落;彷如大地開出一個缺口,數以千計的毬果,排山倒海從斜坡頂端滾下來,阿喀郎‧汗俯身跪地,拾起一顆毬果仔細端詳。那一顆顆毬果象徵戰爭中陣亡士兵的屍體,孤身處於戰壕中的阿喀郎‧汗是否時時刻刻想尋找、埋葬同袍戰友的屍體?他屈身抱頭痛哭,藉由安魂曲平撫內心的傷痛、告慰亡靈。對於出生在英國的阿喀郎‧汗而言,毬果意味著聖誕節的到來,在這家族團聚的歲末時節,生長在熱帶地區的印度傭兵被迫離鄉背井,置身冬日會下雪的國度,打一場犧牲自己,卻被白種人建構的歷史抹除的戰役。令人感覺寒冷的不是冬雪,而是傷亡的殖民地傭兵,在歷史上的「被消失」。
舞者的身體不會說謊,隨著阿喀郎‧汗年歲增長,他深知自己的身體質素已不同於過往,炫技早已不是他的追求,他的舞蹈因而更加探索內在性靈,凝煉更純粹的藝術結晶。《陌生人》深刻反思戰爭的意義,觸動無數觀眾,促使阿喀郎‧汗的藝術成就更上層樓。透過這部鉅作,阿喀郎‧汗告訴世人:「當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身體,當我對我的身體失去自主權,當我的身體成為完成別人意志的載體,自己即異己,自己就是自己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