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個天色漸暗細雪紛飛的傍晚,我們經過火車站前空曠的巴士停車場,周邊沒有商店或霓虹閃爍的招牌,只知道過了斑馬線的另一頭再往前沿著路樹走一小段,就會到達目的地。
綠燈了,正跨出人行道時我突然抓著他的手說:「就是這裡!」。
他茫然地看著我,三兩個路人從我們身旁經過。
「我跟你說過的啊!就是這裡......」我激動地從口中喘著白氣接著解釋。我們還停留在斑馬線的一端。
他終於明白我在說什麼的時候,直喊起雞皮疙瘩。
預知夢
只有在時間點完全重疊的時候,你才會發現。
我在球場邊看見他,我的高三學長,也是我們學校籃球隊的隊長,與幾個哥們邊走邊笑出了學校後門,並送一位長得特別標緻似乎還畫了點淡妝的學姊上校車。這一幕,大概三五分鐘的過程,我像是頭頂被瀑布打到一般,伴隨皮膚表層微微的酥麻,這就是意識到「我夢過」時的感覺。後來我跟那個學長在一起,他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而那個學姊是他以前傾慕的對象,我在他的書桌裡看到他還留有那個學姊穿泳裝的照片。
國小時期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是學校裡的風雲人物,成績優異,家裡也富裕,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領袖氣息,我記得我們曾經寫過交換日記,一起翹掉升旗晨會跑去禮堂打羽球,午休偷偷溜到打掃阿姨的儲藏室裡玩筆仙,我想當時的我們是真的很要好,但有一件事情總是令我耿耿於懷。有一次放學前在教室裡談論星座時,她當著大家的面不告訴我她的星座,並且欺騙我她的星座是非常特別的,因為它在兩個星座的中間,那時候我是真的信了這胡話,她框架了我的純真、釋放了我的無知。後來高中她上了第一女中,我們就沒有再聯絡了。
一般我若做了很累的夢,指的是不管睡了多久起床後都會感到非常疲憊,我認為我是去到另一個時空生活了,這樣的夢通常會在往後的真實生活中發生,而且醒來的當下夢境會非常清晰,但也會在我起身下床後就完全忘記。有一回我做了一個關於那個國小同學的夢,在夢裡,我們很輕鬆自在地站在廚房身體微微倚靠著桌邊手拿馬克杯聊著天,醒來後我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嘖,怎麼可能!」第二個反應就是馬上忘掉這個夢,我鮮少會有這樣的經驗,在第一時間去評論另一個時空的事情,但是因為這次我實在想不到跟她還會有任何交集的可能,她上了女中之後變得叛逆,翹課玩社團差點被退學,也交了社會人士的男朋友,她的世界與我漸行漸遠,而我依然只是個平凡的學生。
我已經完全記不起來是如何在白天的上課時間跟她在一家咖啡館的戶外座位區談話,她說著她父親是如何保她不被退學,嚷著是該回來準備考試的時候了,她想要在市區離學校近的地方租房子,因為我們住的城鎮離市中心實在太遠了,搭公車要五六十分鐘還不打緊,等公車更可以等上一個小時不止。她的同學也正在找室友,那裏還空著兩間房,問我有沒有興趣,我附和著她心裡有其他盤算,自從升上高三,學長雖然上了同個縣市的大學,但這個距離總是讓我患得患失。我答應了,那天下午離開時她坐進了一輛轎車裡,我想裡面是個男人,才剛說要唸書準備大學考試,誰信呢?
我們平時假日會在客廳的餐桌上一起讀書,確切來說是一起聽音樂跟聊另一個室友的八卦,也就是第一個入住此處的人,她與另一名打扮中性的別校女同學同住一個房間,回想這件事時又突然讓我憶起另外一件事。大學剛畢業時因為念的是餐旅系就隨便先找了一間商旅的櫃台工作,晚上我們會看到來自各國的歐美日澳背包客,但是在白天則會有各種男男女女來「休息」,出差找小姐還要求開收據的,或是穿著高中制服來開房間的,有一次兩個穿北一女的小綠綠來要一間房,過沒多久樓上的打掃阿姨就打內線下來八卦,說剛剛那兩個女學生的房間叫得好激烈,搞得她都不好意思在走廊上待著只好跑到休息室打電話。不過還好的是,我們的室友倒也還蠻安靜的。過幾日,我們一起在瓦斯爐前燒開水準備泡茶包,這種愜意的氛圍只差一道夕陽灑進來。她說這是她堂姊從英國寄來的有機玫瑰花茶,我倚著流理台聞杯裡撲鼻的茶花香,接著她說:「你以後想做什麼?我指的不是上哪所大學或想念哪個系,而是你真正想做的事,跟你父母無關跟妳男友也無關,你認為幾歲的時候要結婚還是不結婚,你想過要出國逃離這裡逃離家裡還是...」,這時她疑惑地看著我:「你幹嘛那個臉?在想什麼啊你」,我答:「沒什麼,只是突然被問到這個我還沒想過的問題不知道怎麼回」。早在她「你以後想做......」的話一出口時,我就已經頭皮發麻,牆上一樣的綠色磁磚,一樣的站位,一樣的白色馬克杯,我確切地知道這就是那場讓我當下匪夷所思的夢。
既視感
中午被炙熱的陽光刺眼亮醒,我與當時的男友還睡眼惺忪癱軟在床上卻也不得不起身了,這個周末沒什麼行程,就是一個暫時脫離上班日的慵懶午後,我們在美式餐廳各自點了不同的漢堡套餐,我跟他說我又做了預知夢,夢見什麼完全記不得,只知道夢很寫實又讓我在醒來時異常疲憊,他嗤之以鼻地作不信樣,「誰假日睡回籠覺不累啊,只要上班都會累,你所謂的預知夢就好比說,你醒來時肚子餓著,可能腦中閃過漢堡,而我們現在又剛好來到這家餐廳,這就是你的幻覺,只是既視感罷了」,他說的不無道理,我並沒有想要反駁他,甚至還一度覺得或許這真的只是我的幻覺,畢竟我從未透過別人證實過,一醒即忘實在也很難找到機會。
後來原先那股強烈的「意識感」也隨著年紀越趨薄弱,在以前,這種感覺就像是KTV包廂裡螢幕上的字幕,就像當藍色蓋過白字時的重疊那般精準,在如今,那條界線也越來越模糊了,「好像有夢過」,即便酥麻的感覺依然撼動,但確切從哪邊開始的卻已經變得搖擺,然而有一點我是非常確定的,那就是它們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沒有一定制規,也許是幾個月之後也許是幾年之後,甚至發生的當下你根本也忘了是多久以前夢見的,有時候篤定有時卻也沒那麼肯定。
但我依然持續頻率不一地到另一個時空生活,那股疲憊任誰也沒辦法說服我只是因為不得已地上班,只是因為平凡地活著。
北海道
再後來,我與別人結了婚,登記過了一年才辦婚禮,我們打算出國旅行,也算不上是蜜月,就是想在離職前用掉難得的婚假,於是安排日本北海道的八天七夜,我用兩個晚上將行程規劃好,出發前心情愉悅地打包行李與安頓妥兩隻家貓,檢視著即將前往的幾個景點與餐廳網頁,心情雀躍無比。
出發前還有個意外之喜,得知我們先前拍婚紗照的像館攝影師,偕同她的伴侶與我們重疊期間也在北海道,我們興奮地相約在札幌滑雪場同遊,都沒有滑雪經驗的我們,只敢在遊客中心旁的小邊玻套上滑雪板擺擺姿勢打打雪仗,後來在更衣間的時候,攝影師突然悠悠地跟我說起她男友對她的漫不經心,說著說著眼眶卻泛起淚來,然後我們在外面一處雪景拍照留念就下山了。晚上接著又到一家只有日文菜單、服務生也不會半點英文的餐酒館吃飯,位子都還沒坐穩攝影師劈頭就問我老公:「結婚對你來說改變最多的是什麼?她改變你最多的是哪一點?」我也好奇地豎起耳朵,他竟然只回:「我的穿著打扮」,我羞愧地好想直接搭機飛回國,為了這次滑雪我特地去平價服飾買了羽絨背心,隨後也就穿這麼一次上網拍賣掉了。結束後我們在門口抽著菸草,這時外頭開始飄起細細雪花,攝影師說在像館時沒有機會幫我們拍照(因為檔期關係我們選了別的攝影師),那就在這邊幫你們留下紀念吧。隔日,他們就前往別處了;那晚,我們在寒冷的冬夜逗留到店家都關了才道別。
第五天的行程是到小樽運河吃海產,晚上的餐廳我安排了一間有點偏僻但是非常道地的海鮮料理店,雖然中午我們已經在市場吃了好一些魚蝦海膽蛤,但是一想到晚上的大閘蟹,即使接下來要搭一小時的JR鐵道加上走一小段路才能到達,還是不減我們的衝勁。出了火車站大廳,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空曠的停車場,沒有店家沒有明亮的招牌,一棟一棟的房屋也不像是有人住的民宅,好在還是有其他遊客跟我們往相同的方向前進,我們在沒有任何來車的路邊等紅燈,號誌變換時,我抓著我老公的手,告訴他就這是裡,日本啊!
結婚前,我們已經同居,有個周五晚上,還未到深夜燈也還沒關我們就已經在床上睡著了,後來我突然在凌晨驚醒,馬上搖醒身邊的他,他迷迷糊糊地聽我說話,我說得極快深怕等會兒就忘了,說完之後我又問他,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他努力睜開雙眼故作鎮靜地回答我,他會記著的,然後就倒頭深沉睡去。
那晚,我夢見我們在一處廣闊幽灰的地方,沒有路牌或指示,只有幾盞高聳的路燈,但在夢中我卻莫名地非常肯定我們是在日本,在那個短短的斑馬線前等待著過馬路,有個明確的目標需要前往。
後來還有幾次也是相同的情況,我作了他也在場的夢境,如果這時他剛好也在我身邊我就會趁機告訴他,只是同樣上完廁所我就會一如往常地忘得一乾二淨,他則根本不放在心上,因為我太常做夢了,幾乎夜夜往別處生活。有一天我醒來時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啊!我好像蠻有精神的,這可是這十幾年來我第一次「好像」沒有作夢,如神仙般的精神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