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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熱線你好」——同志諮詢熱線義工紀事

2021/07/0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同志諮詢熱線協會中,最老牌的服務是針對LGBTQ+相關議題的接線服務,也被稱作「同志的生命線」。負責傾聽來電者的接線小組義工,背後不為人知的樣貌和生命故事是什麼?
談起接線時的自己,同的語氣充滿笑意。那是與日常中的自己脫離,完完全全把自身交給來電者的三小時。同說,自己在接線時是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人」並不是八面玲瓏的社交面具,或是不同的人格,而是會用更全面的角度,來看待來電者,與接受來電者傾訴話語的自己。
用一個簡單明瞭的笑話解釋,「以前另一個督導講過,她一天跟女朋友講話可能都不到一小時,可是她很有耐心地陪caller[1]講一小時的話。她說她和女友講話都沒這麼有耐性。當我們在面對caller的時候,心態上是不一樣的。」
2010年進入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接線超過十年,如今是熱線的理事與接線小組督導的同,談起接線這件事,仍然有許多訴不盡的、道不完的話。
[1] 熱線內部不稱呼來電者為「個案」,而稱「caller」(即來電者之意)。

同志的生命線

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是全台第一個立案的全國性同志組織,服務LGBTQ+的範圍從1998年單一的小組發展至今,目前有接線、愛滋(針對愛滋防治與關懷)、家庭(針對同志父母與家庭)、教育(宣導多元性別教育)、老同(老年同志議題)、親密關係(針對女同志親密關係)、跨性別(跨性別議題)、性權(青少年同志議題)等不同面向的八個小組。
在這之中,接線小組所提供的電話諮詢,是熱線持續最久、最老牌的服務。
接線小組的服務性質特殊,會接觸到眾多的來電者,他們敞開內心的脆弱、傷痕,甚至不為人知的心事向義工們傾訴,這些來電者的資訊與談話內容必須完全保密,只會有接線的義工與監督義工的督導知情。在熱線裡,所有的接線義工都由LGBTQ+擔任,確保所有來電者,都能完全地被接受、理解。曾經有人形容,熱線便是同志的生命線。
電話諮詢並不是心理諮商,接線義工也非專職,但某方面的倫理上卻是相近的。心理師會迴避與個案間非專業、私人的互動,避免諮商受其他因素所擾。而接線小組的義工們也會避免在電話外的場域被來電者認出,進而產生諮詢關係外的互動,或對義工的私人生活產生影響,因此接線小組是以不透露真名與身分為原則的。
或許因為如此,在熱線所有小組中,接線小組是最神秘且低調的。
幾年前,曾有個沒有過同性性行為經驗的男同志打來,向同諮詢衛教資訊。同的聲音低沉,而在當時與同對話的來電者,竟也沒有發現同的生理性別(sex)是女性。談起這件往事,同爽朗地大笑出聲,他說因為這樣,讓他接完這通電話後很有成就感。畢竟接線義工接電話時,和來電者彼此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基本上對方不問,義工不說,就像在義工身上披一層面紗,沒人會知道面紗底下是什麼來頭。
披上義工身分的接線小組,真實身分神祕而不為人知曉。圖/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粉絲專頁

為幫同志做事而來

接線雖不是專業諮商,但一個接線義工的培養,仍須經過為期四個月,每週兩次的培訓課程。且須經由筆試、口試各一次的考核,才能作為接線小組的義工正式開始接線。(實際上,考核通過後還有一至兩個月的實習階段。)
這套高強度的培訓流程,自第一期延續至今,已經到了第二十五期。我很好奇培訓的流程在很多年前也是如此,真的完全沒有過變動嗎?參與過2010年培訓的同,斬釘截鐵地說:「沒什麼變,形式差不多,從十年前就這樣了。」
但要說真有什麼不同,「當時只要你願意,就可以填報名進來,現在比較會事先篩選過報名資料再讓義工進來。以前限制沒那麼多,因為以前大家比較不願意接受高強度的四個月訓練。」
從十年前到十年後,年輕一輩投入同志社群的人數越來越增加,因此比起過往的義工報名人數,願意接受高強度訓練,報名義工的同志更多了。為什麼義工不減反增,且至今仍願意接受高強度的培訓呢?對此,同認為:「願意來熱線當義工都是想要做事,不會只是來認識朋友的。我在熱線這麼多年也沒有交到一個女朋友。」同的語氣中有種釋然的幽默,他說:「來就是想幫同志做一些事,所以你才會來。」
接線小組義工的培訓流程。圖/自製

十年前,十年後,接線場景大不同

捷運古亭站七號出口步行數步的辦公大樓內,熱線位於十二樓,租下兩邊空間,接線室在熱線主要辦公室的對面。接線有保密性質,也要確保在接線的三小時中,不受外界任何干擾,因此接線義工們的接線空間並不會與熱線其他會議室或辦公室混用。
「接線換了五個地方,最初是在小杜(熱線政策推廣部主任)的辦公室。那個空間是一開始的接線室。」
至於怎麼會在十年間換到五個地方?同回憶到,後來熱線租下對面的空間,甚至歷經火災,以及整修等過程,才座落到現今這個更好、更寬敞的接線空間。神奇的是,即使遇過祝融之災等事件,熱線的接線服務這二十多年從來不曾間斷。之前耳聞有接線義工遇上地震,還能泰然自若繼續接聽的。
以前的接線空間很小、義工很少,這也讓十年前同和當時的接線夥伴,建立起「共患難」般的情感:「(空間)很小,而且以前只有三條線(三台電話可供接聽),你在這裡接我在那裡接,擠成一起。所以我們每次去接線室感情就會很好,因為這麼小一間,大家擠在一起三、四個小時嘛。而且以前接線沒那麼多人,有時一個晚上只有我一個在接線。我還接七、八通。」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發出驚呼。現在接線的三小時間,通常一人接三、四通已是極限,實在很難想像如何單靠一人一線,一晚接七、八通電話。現今接線小組的義工人力配置,比同所描述的時期寬裕很多。目前一晚是以五個義工同時接線為上限,鮮少會有單日剩一個義工的窘境。
不只如此,就連對於來電者的紀錄(紀錄完全保密,僅接線義工和督導討論接線狀況時所用)都像土法煉鋼:「以前紀錄都是用手寫的,不像你們現在還有用電腦打。以前每個caller都有一本接線紀錄。比方A(化名)就是A這一本,每個人接完後寫完紀錄,就把檔案放在A那裡。」
我問同,那假設是之前不曾打來的來電者呢?同說:「新的就放在新的檔案本,以前也沒有那麼多新的caller。」使用熱線諮詢資源的少部分來電者,是長期打來熱線的。有人一打,便是數年。他們多半極缺乏支持系統,因此會定時、長期打來熱線,尋求慰藉與陪伴。
熱線主要辦公室,左手邊靠近時鐘第一間為早期的接線室。圖/自攝

助人為快樂之本?

鄰近午夜,辦公大樓內早已空空蕩蕩。管理員伯伯或盯著管理室內的電視螢幕,或正在小寐。大樓內很安靜,只剩接線小組的義工從十二樓乘電梯而下,三三兩兩步出大樓外的說話聲。這並不是罕見的接線結束時間,有時在十點接線完畢後,與督導的討論甚至會持續到晚間十一點半。
接線從晚間七點到十點,是把自身完全交給來電者的三小時。而在這三小時結束後,留下的,再交給自己。和來電者的通話,除了承接他們的思緒、情感,和生命故事之外,它並不是純然單向的付出,有時竟也是一種收穫。
「雖然我們沒有面對caller,不過當下你如何回應,caller的反應是很直接的。那個直接會讓你學習到很多。跟別人聊天時你能看到對方的表情,但接線是看不到的,所以只能從語氣或反應上去知道到底你講的東西人家接不接受。」來電者當下的語氣、反應的直接,都是難得的經驗積累。
有時收穫也從一起接線的義工各自面對來電者時,他們不同的回應方式而來,「督導和你討論你(傾聽、回應與同理caller)的方式,你會了解到或許換個方式會更好,但你不見得每種個案都接觸得到,有時接到的可能都是固定來電者或是類似情境的來電者。這時其他義工如果接到你沒有遇過的情況,他們如何回應就會成為你的資訊(學習資源)。」
在接線過程裡所獲得的、學習的、經驗的,是支持同願意接線多年的原因之一。
對於我的提問,為何能持續接線這麼長的時間,同起初似乎有些困惑。或許他認為這是件持續到已經變為理所當然,而未曾思考過的事。並不是「助人是應該的」、「助人為快樂之本」這類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很坦率:「主要是習慣了,而且去不只是接caller,有時去又可以跟其他義工,或督導聊聊。就是有同伴的感覺吧,有時也會想去看看其他朋友哇,用這樣的心態去接線。」
放鬆的心態是需要的,接線義工們並不是聖人。接收來電者負面情緒的同時,也可能因此產生相對應的感受,只是並不會表現出來。除此之外,有時還會接到巧立名目,藉口諮詢,實為騷擾的電話,同說:「他們會希望你講出附和他的話,但我不會落在他的圈套裡面。」講出什麼?從希望義工講出性器官描述,到問義工怎麼跟伴侶做愛,各式手法五花八門。
儘管如此,熱線在2020年,仍靠著接線小組42位接線義工,一週五天,一天五人,就接了近1700通的諮詢電話。因為這項服務仍被同志社群所需要,因為即使是在同志能結婚、看似平權的今日,還是存在缺乏支持系統,無人陪伴、傾聽的LGBTQ+,接線服務才持續運作二十多年至今。
在付出與收穫的平衡之下,學習與放鬆的間隔之間,十年荏苒,不知不覺,熱線與接線,已成為同生命中密不可分的存在。

熱線,讓人打開視野的家

一九六一年生,四十二歲開始上網找尋同志資源,較晚進入同志社群的同,不管對接線小組還是熱線,甚至對整個同志社群來說,都是特別的存在。那麼對同來說,熱線又是什麼樣的存在?
面對這個問題,同似乎有些感慨,「可能是我另外一個家吧。算是讓我更認識自己的一個地方。因為在我願意站出來前,其實是很害怕的。雖然我已經在社群裡面,但我還是很害怕別人看見我,所以我都是在後面搖旗吶喊的那種。」
這跟現在,時常出現在各大同運場合第一線,甚至參與分享《阿媽的女朋友》[2]新書座談會的同比較起來,實在給人印象不同。同形容自己以前個性內向,在一個社交場合裡,如果有不認識的人,便不敢說話。
「可是我在熱線的時候,是一直被往前推,推到你要去面對別人。不是面對我自己,是面對別人。當你越願意面對別人,你才能越看見自己到底是怎麼樣。」同如此形容他轉變之大的原因。
他說,站出來後,還是難免被人批判。但現在的他,已經不在意那些,相較之下,願意挺身而出與被人看見,才更為重要:「當我願意站出來,人家就會看到,這麼老的也站出來了,那比我年輕的就更願意站出來。」
熟齡同志在同志社群是罕見的,許多熟齡同志,在年輕時經歷壓迫、歧視,而到選擇終生不出櫃,或因社會壓力而和異性結婚。「一開始我在社群裡站出來,都找不到年紀跟我差不多的。除了王蘋(台灣性別人權協會秘書長)之外,沒有人比我大,而且都小我很多。結果當我願意站出來,幾年之後,我現在看到的那些『阿媽的女朋友』都比我大好多。」
談了這麼多,熱線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呢?同最後說:「熱線就是一個可以讓你打開視野的地方,只要你願意。」
[2] 《阿媽的女朋友》是同志諮詢熱線在2020年出版的,第一本紀錄台灣熟齡女同志生命故事的訪談書。

後記

訪談當日,剛好是在台灣疫情爆發開始遠距教學的數天前。那天我與同相約在北投,離同家較近的地方,一起吃頓晚餐,晚餐完後再完成整個訪談。同很熱情,訪談結束後,不但親自送我回捷運站,還站在捷運站出口目送我離開。
雖是題外話,我一直有某種程度的人際困擾,不管和誰都覺得十分疏離。那晚同的目送,切切實實讓我感受到許久未曾體驗的溫暖。對我來說,熱線其實也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在那裡,總是會有許多人無條件釋出善意,不只對內部的義工,對整個LGBTQ+的社群更是如此。
如果你喜歡熱線,認同熱線為同志做的服務,可以捐款支持:https://pse.is/3j54e9
熱線門口。圖/自攝
【特別感謝】
同平安 受訪
徐翌茜 校正
Yun Huang
Yun H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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