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默風
蘇州河的傳說
煙雨濛濛的魔都,有著一條混濁的蘇州河,髒污不潔卻孕育許多人的生命。
騎著摩托車送貨的馬達,接下了接送少女牡丹的工作,兩人日久生情,馬達竟聽從了道上朋友的慫恿及脅迫,綁架牡丹,意圖勒索錢財。牡丹悲痛欲絕,「我要是跳下去了,我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話音剛落,牡丹跳入蘇州河,從此無影無蹤。
鋃鐺入獄的馬達,五年後出獄了,回到常去的一間酒吧,看見了扮演美人魚的美美,竟和牡丹長得一模一樣。然而對美美自白所有故事後,美美不置可否,只告訴馬達認錯人了,就連特徵的牡丹刺青,也被美美說滿街都是,並不特別。此後,馬達仍未放棄,常常去看美美演出,不厭其煩地訴說他與牡丹的故事,美美逐漸被馬達嚮往的愛情所吸引,美美與攝影師男友(主述者)的愛情也在此時受到考驗。遇到美美後,馬達開始相信牡丹還活著,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牡丹,兩段曲折的愛戀,從蘇州河上展開……。
真實與魔幻的生命交織
《蘇州河》是婁燁的第三部劇情長片,也是我的婁燁電影啟蒙。
婁燁的電影風格常被評價為反映現實,關注底層人群,表現陰沉暗鬱的情感。但我不想用任何形容去定義婁燁的電影,用風格定義反而侷限了婁燁電影的格局,最能貼近其電影的價值核心,當屬生命。不用華服或堆砌的場景呈現電影的浩大,婁燁善於利用對白及人物日常互動形塑角色,角色之間的互動,能自然呈現電影的生命,讓觀影者透過觀察細節,體會細緻的情緒,甚至產生看見自我的觀影感,進而完全沉醉。《蘇州河》是婁燁作品中展現生命力的代表作,也是個人最喜歡的婁燁作品。
劇情的焦點主要放在馬達、回憶中的牡丹、美美以及主述者(美美男友)上,透過主述者與馬達、美美的互動推進劇情,主述者從未露面,彷如幕前的我們,看著兩段似近似遠的故事。主述者的愛情觀實際,沒有不著邊際的想像,還在一起就是愛,分開或許就是不合適,不存在癡戀的狂想。美美遊走在灰色地帶,受馬達的故事影響,嚮往著夢幻的苦戀,但有時也會清醒,認清現實。而馬達與牡丹則是活在童話中的人物,有著人魚的咒誓和踏上長路的癡絕追尋,童話甚至跨越了生活,與真實混淆不清,兩人一輩子只為最終的淒美,是故事才會出現的絢麗。不同的價值觀和回憶現實架構出人物關係,交織成蘇州河的真實與魔幻,伴隨著聲音的流淌進入靈魂。
聲音與對白無疑是《蘇州河》的重要元素,透過聲音的穿透不斷推翻,除了推動劇情也推翻角色自身的觀點,使角色對於自我的狀態感到懷疑。聲音的穿透力成為《蘇州河》中的一把利刃,劃進觀影者的內心,人物的細膩情緒展現,搭配突顯情緒氛圍的對白,豐富角色的生命,更讓生活的無奈以及掙扎貫穿全片。牡丹質問馬達的那句話,「我究竟值多少錢?」,一句椎心刺骨的疑問,彰顯了人與人的價值早已不是生命,而是最現實的利益交換。在誘惑與物慾之前,生死,或許也不那麼重要了,對炎涼世態的反諷,在蘇州河中表露無遺。旁白對於愛情的敘述也非常精彩,「兩個原本不相識的人就坐在了一起。」「然後呢,當然是愛情。」平鋪直敘的兩句話,卻精準地形容何謂緣分,也彰顯愛情的突發性和無常性。「我要是跳下去了,我會變成一條美人魚來找你的。」牡丹哀怨的咒誓看似荒唐,卻很巧妙地和美美的人生做銜接,美人魚的意象,也似乎暗喻著和馬達的愛情終要以悲劇收場。人物真實的個性連貫情緒反應,使重要的對白自然呈現,靜謐中蘊含連綿韻味。最詩意的語言,往往來自於不刻意的營造。
《蘇州河》呈現的是匯集一世紀傳說與垃圾的上海,髒而有情。搖擺不定的鏡頭,伴隨著主述者的聲調,引領觀眾進入《蘇州河》的世界,汙濁的河,有長竿擺渡,有各色的人影駐足,晃蕩不清,看不見本相,都城準備奔赴的奢華映著河流的腐亡,在婁燁的鏡頭下,忙著生,忙著死,人群隨著大河奔流,沉浮於世。光影和鏡頭透著灰濛,呈現另類的湖光水色,現今許多電影追求畫質與技術的革新,但婁燁在《蘇州河》反其道而行,以底片拍攝。電影開頭大量使用鏡頭晃動,去追求景物刻意的模糊與視覺錯覺,對寫實世界做出魔幻的喧囂,顛覆大眾對於取景勢必要清晰的印象,更讓蘇州河的流動有著與時光瘋狂擺盪的效果,似乎看見了什麼,但又不敢肯定眼前所見是否為真,讓觀影者如同時光的穿梭來去,體驗蘇州河的記憶輪轉。婁燁的鏡頭表現,將蘇州河塑造為一條充滿記憶和時光的河流,承載著許多人的故事,不論人再怎麼可歌可泣,河都在一旁靜默地看著。時光如河,如來如是,一年一年的流轉,掏空了許多,也留下了許多⋯⋯在河面映照出的,是我們最真實的樣子──生與死。
或許等到電影結束,我們都會糾結馬達是否真的找到了牡丹?牡丹到底是不是美美?甚至開始質疑馬達是不是主述者的另一層想像,在實際的愛情價值中探索不同的瘋狂。但我想,誰才是本相,並不是最重要的,婁燁透過回憶與現實的交織來呈現角色,甚至刻意提供很多相似之處做串場,其表現手法本身就是一種混淆,混淆不是要讓我們再度分辨,而是為了真實體驗角色的生命。
婁燁曾在專訪中提到:「每個人的視角是不一樣的,所以想像也是不一樣的。你最後不知道是生活在真實裡面呢,還是生活在你設想的真實裡面,設想的真實就是虛構了。」(註)婁燁認為真實不過是不同主體的各自詮釋,沒有絕對的終極現實,因此《蘇州河》是生命的各自綻放,不需刻意追求哪種想像才是真實,觀影者能有各自的分析詮釋,對四種生命的體驗也有所不同──牡丹與美美的切分,馬達和主述者的碰撞,正如觀影者與蘇州河,都只是被雙眼所欣賞的生命形式,不必太在意是非黑白。生命中本沒有絕對,一切都是不斷的破壞與重建,馬達和牡丹墜河而亡,美美的不告而別,主述者的看清現實,都在重塑生命的過程,有綺麗,有哀愁,也有對現實的麻痺與掙扎。當我們從狂想中夢醒,回歸到電影時,所有的想像又與電影展現的特色相契合,正是《蘇州河》最迷人之處。
歡聲笑語的悲歌
《蘇州河》將生命訴諸於人與河流,城市正在向前,但河畔的人卻停滯了。朦朧的蘇州河畔,流傳著一個沒有然後的故事:一男一女墜河而亡,一男一女永遠地分離,河畔彷彿坐著一隻人魚,但沒有人看清,每人的雙眼,只凝望著酸臭腐朽的河流。
蘇州河細雨悠悠,凌亂的雨滴拍打著河面,讓面相模糊不清,沒有星辰,沒有燈火,河帶走了許多歡樂,留下更多憂愁。生生世世有多少斷簡殘篇留在蘇州河,愛情是一條自焚的引線,引領觀影者步入深淵,所有的相思與愁,都隨著河水沖刷,沉溺而不能自拔。撲火的飛蛾奔向世界,卻是星沉大海的寂寥,當我們為每一顆星子哀悼,時光仍在旁繼續地笑著,或許在某個細雨紛飛的黃昏,坐在搖椅熟睡的我們也終能看清⋯⋯。
只需輕輕一躍,就能再次看見,看見老摩托的後座有個大笑的女孩,看見電視機前播放無數次的錄影帶;看見被風雨吹打轉身投入我懷抱的你,只有我看清了河面,無數的鏡花水月,都不及我最珍惜的人,若我的愛被困在塵世,那由我來親手解脫。從不能選擇如何生,但能選擇如何死,河流一樣腐臭,以愛為名,我縱身躍下,終能傾聽時光歡聲笑語的悲歌。
一生從此無畏無懼,死亡不過是我歸鄉的步履。
全文劇照提供:前景娛樂
註解:採用自放映周報《頤和園》大揭秘專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