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天氣還很溫暖,今天氣溫驟然下降。北陸到山陰一帶的日本海沿岸又下起大雪,難怪這裡也變冷了。九州西北部的玄界灘,確實面臨日本海。
總之今年冬天格外嚴寒。不能因為這裡是九州就不當一回事,我之前把厚衣服塞進行李箱是正確的。
洗完澡後,我只在腰際裹了一條浴巾就去客廳坐在餐桌旁。房裡暖氣開得很強,加上我泡了一陣子熱水澡,身體很暖和,甚至覺得熱,臉和脖子都冒汗了,頻頻以毛巾擦拭汗水。
外頭可能和東京一樣冷吧,或許更冷。之前我有些感冒,現在完全好了。可能是昨天一天,我除了外出購物,一直在家裡躺著,感冒才能好得這麼快吧。今天大半天,我都在外閒晃,已經不覺得倦怠發燒,喉嚨不痛了,也沒咳嗽了。
離開細雪紛飛的東京,還只是第三天。糾纏我很久的感冒,這時竟突然好了,果然因為這裡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吧?世人說這是很適合居住的城鎮,但我從大學就去東京了,因此沒什麼印象。雖然也曾在這裡住過十幾年,但大半生活都只往返於住家與學校之間,坦白說我對故鄉一無所知。
原本想打開回程買的罐裝啤酒,可是汗一退,我就從椅子起身了。如今我孑然一身,處於必須下定決心處理財產的地步,所以還是趕緊先去臥房穿好衣服,免得感冒又回頭找上我……
我在睡衣外面套上羊毛外套,去廚房拿小玻璃杯與大瓶罐裝啤酒,又回來坐在餐桌前。拉開拉環,將啤酒倒進玻璃杯。下酒菜是蝦仙貝與義大利香腸。冰鎮的啤酒一口氣流進胃裡,彷彿全身細胞都活過來了。這種說法也許太誇張,但畢竟我已經一星期滴酒未沾了。
空空如也的玻璃杯,依然晶瑩透亮。
一如往常,伸子阿姨還是清洗得非常乾淨。玻璃杯閃閃發亮,除了殘留的白色泡泡,杯身沒有任何污漬。
伸子阿姨總是將這間房子打掃得一塵不染。
母親過世後,我就幾乎沒返鄉了。上次回來是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的翌年,也就是二○一二年的年底,母親逝世十三週年忌的時候。而上上次回來則是七週年忌。因此時隔一年就再度返鄉,對我來說是空前的頻繁。母親於十四年前的年底,因蛛網膜下腔出血匆匆過世,得年才五十四歲。
喝光一罐大瓶罐裝啤酒,關掉開著沒看的電視,我站起身來。
牆上的壁鐘指針恰好指著十一點整。
再去拿一罐啤酒之前,我先打開客廳角落的佛壇門,點燃蠟燭。我今天上午就外出,至今尚未祭拜。於是我上了香,向母親的牌位雙手合十。
佛壇內外都擦得很乾淨,香爐裡的香灰輕柔蓬鬆,想必伸子阿姨常來上香吧。這間房子,並非我回來之前才匆忙整理。伸子阿姨做事從不馬虎,平常就會來讓房子通通風,打掃得非常仔細乾淨。若非伸子阿姨細心維護,這間沒人住的房子不會保持得如此整潔,甚至比我父母住在這裡時更乾淨,連一些小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
我從冰箱取出第二罐啤酒,再度坐回餐桌前,喀吱喀吱吃著蝦仙貝,陸續將一口大小的義大利香腸送進嘴裡,轉眼間義大利香腸的包裝紙已在桌上堆成小山。
我凝望安置母親牌位的小佛壇。
無論細心打掃得多乾淨,伸子阿姨都不想把那個佛壇帶回他們家。母親過世滿一週年不久,老爸就和伸子阿姨再婚了。他拋下這間房子,匆忙搬去伸子獨棟獨院的房子住。從那之後十多年,這間公寓完全沒有人住,只有我這個鮮少返鄉的獨生子,偶爾短暫回來時住在這裡。
我原本打算等公司上了軌道,縱使無法遷墓,至少要把佛壇帶去東京。
想到母親日日夜夜獨自待在那間房子,看不見任何人,也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我就覺得母親很可憐。
七週年忌的時候,我曾當面向老爸和伸子阿姨提出這件事。
「你連自己那一個家都守不住了,還想照料佛壇?」
老爸貌似意外地說。當然也因為在伸子阿姨面前吧。
那時我還在前公司上班,可是和妻子剛離婚,聽到老爸這麼說,我也只能默不吭聲。因為離婚的緣故,我知道遲早會被迫離職,況且站在母親的立場,要她搬去人生地不熟的東京,和窮途末路的落魄兒子同住,她肯定也不會高興吧。
「你媽可不在那個寒酸的小箱子裡喔!」
老爸向來不信神佛,夾帶辯解般,語氣強烈地補上這句。
我覺得老爸是在罵我,別以為把佛壇放在身邊就是孝順了。我去東京念大學後,幾乎沒能盡到任何孝心,母親就過世了。母親過世前三個月,我與前妻結婚,請她來東京的飯店喝喜酒,大概是我唯一做過的孝行吧。連兩年後出生的孫女,都沒能讓她抱到,而且這段婚姻到頭來只維持六年就告吹。
事到如今,我更沒臉把佛壇帶回東京。
我喝得有點茫,如此低聲嘟囔。這間客廳不大,莫約五坪,我沙啞的聲音竟引發很大的回音。此時是二月,深夜十一點多。周遭一片寧靜。這種寧靜在東京是難以想像的。
三一一大地震已過了將近三年,連餘震也銷聲匿跡,但社會上擔憂發生首都直下型地震[1]的聲浪愈來愈高。大地震後,重新詳細勘查關東平原的地下構造,得知可能引發地震的部分板塊,竟比原先估計的淺了將近十公里。因此專家預測,若現在發生以東京灣北部為震央的直下型地震,規模可能會與創下震度7紀錄的阪神大地震匹敵。
這種情況下,特地把佛壇帶去東京根本沒意義吧。
不僅如此,地震動搖的不只地層板塊。我的公司也因這起大地震遭受巨大影響,終於撐不住而瀕臨破產危機。
因此我也沒有餘裕思考母親佛壇的問題了。
我於二○一○年創業,第一年勉強撐了過去,但接下來就碰到大地震。之後的三年,冀望災後復興的需求能有所轉變,偏偏這也靠不住,一直唉聲嘆氣地撐著。照這樣下去公司會倒閉,我會被剝奪得一文不剩,還得償還一千萬圓的債務。這時我必須想出起死回生的辦法,讓公司活下去,或是乾脆清算公司讓虧損止於最小的停損點。不得不下決斷的時候來了,但我就是下不了決心。
縱使也摸索了許多存活下去的策略,但我的心思逐漸傾向收掉公司。
不能再舉債了。而且景氣這麼差,銀行也不可能輕易答應我追加融資。必須提出詳細的事業計畫,把不能再彎的腰彎得更低,無論是地方銀行或信用合作社一家一家地跑,面對融資承辦人吹毛求疵的指摘,連日徹夜修改計畫,到頭來被判定無法融資的話,又得帶著這個污點去跟下一家銀行交涉。這種繁複的手續,比我準備某個程度的資金創業時,更令人厭煩,且更容易處處碰壁。
況且申請重整經營的紓困貸款,不曉得會多吃力,需要多大的忍耐。光是想像,我就意興闌珊。我覺得我已沒有心力纏鬥到那種地步。
就算目前的工作會沒了,我還以直子的婚禮為由,決定放半個月的假,這顯然也證明了我對經營已失去熱情。在重要時刻,明明是自己的事卻覺得事不關己,是我以前就有的壞毛病。
今天下午,我在老爸和伸子阿姨家,巧遇直子。
我思忖我們幾年沒見了?卻連上次什麼時候見的也想不起來。直到在回程路上搜尋記憶,才想起在母親七週年忌的法會上見過她,但前年的法會不見她的身影,所以是睽違七年的重逢。
直子一點都沒變。我不是和七週年忌的時候相比,而是和她還住在東京時,才二十歲左右的容貌相比,真的看不出有什麼變。
「妳完全沒變耶。」
我如此一說,直子笑說:
「我有去美容沙龍啦。小賢,最近的美容沙龍很厲害喔。我也是好幾年沒去了,去了大吃一驚呢!才一個月,我的腰圍就瘦了五公分喔!」
說完還搖她的小屁股給我看。那動作與年輕時一模一樣。
但我仔細一看,她笑起來眼尾有皺紋,長髮也大多失去了光澤。直子是個容貌普通,頭髮美麗的人。一頭宛如染色的栗色長髮,每當微風輕拂,一絲絲長髮映著陽光閃耀金色光芒,以前和她一起散步時,我常看得目眩神迷。
「小賢,你也沒怎麼變啊。」直子宛如在舔我的臉和身體,極其仔細地端詳,「你還是一副軟趴趴的樣子,完全看不出是年過四十的大叔喔。」說完又笑了。她說話已完全是九州腔。
直子小我五歲,所以應該也有三十六歲了,實在沒資格叫我大叔,但可能有去美容沙龍保養或什麼緣故,即使定睛細看也頂多只有三十歲。儘管容貌並不出色,身材卻保養得一如往昔,因此看起來很年輕吧。她說的沒錯,我「還是一副軟趴趴的樣子」,不僅腰部長了一圈肉,髮際線也往後退了很多。
聽說她下星期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不過她生性大而化之,到現在還沒寄喜帖給我。
我是半個月前,突然接到老爸來電,才知道她要結婚了。
(節錄)
[1] 震源在大城市或其周圍地下的地震,稱為「首都直下型地震」。
「在這個時代,誠實地依循本能而活的人已經太少了。
小說中乍看無可救藥的男主角,他最後的選擇,反而讓人看到溫柔的一面。
這樣看,就能看出這部作品的脫俗不凡。」——日本影帝 柄本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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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該如何活下去?為了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寫下了這本書。說不定,連思考都無用的時候,只能用身體去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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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小說的使命之一,就是不斷地回答『如何活下去』這個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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