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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與遠征,身歷極限的書寫突破 ──陳德政、謝旺霖對談(下)

2021/03/24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新經典編輯部策劃
文字整理:梁心愉 攝影:陳柏昌
場地提供:森³ sunsun museum
左起:謝旺霖、陳德政。於森³ sunsun museum對談
(續上篇)
是去一趟轉山或巴托羅比較難,還是坐在桌子前寫作比較難?
:對我而言,寫作比較難。去流浪之前,可能對文學有一點小小的抱負,但那時沒什麼成績,也不知道拿什麼證明,所以就拿自己的生命去賭,證明我可以過一段真正孤獨、貧窮的生活,這也許能當作自己的credit,真正過過別人講的寫作是一條孤獨、貧窮的路,起碼我真的腳踏實地走過。
在我還沒有任何文學credit之前,它可以給我一點信心。
:我覺得都很難,去走是純粹身體上的難。我二十幾歲時滿愛哭的,看電影、聽演唱會都會哭,但去巴托羅、K2這五十天,我基本上沒有哭過,跟K2道別時有目光泛淚,但是沒有滴下來。我的內心武裝得滿齊備的。
心理的武裝是我要活下來,我每天想的是要平安回家,所以心理上像硬漢一樣,也導致當下我沒辦法享受風景。
而且細膩去感受的話,會覺得有點恐怖,那景色太難言喻,跟台灣的山不一樣,很孤絕、黑白、沒有生機,而且巨大,仔細去想的話可能會腿軟。雖然旁邊有同伴,有一整支登山隊在,但是比例很渺小,一個山谷裡我們就只是小小的一撮人。
那個威壓感是非常龐大的,我第一次看到那種景色,所以本能地關閉處理風景的心理活動,先將它拍下來、寫旅誌,回國後再整理,再重新消化。
我比較能欣賞風景時,已經是最後一天,那天走的路比較安全,我才有餘裕去enjoy漂亮的景色。之前幾十天,我都只想著不要突然掉到冰隙裡去。所以遠征時純粹是身體的疲勞,是高度、強度和距離的壓力,以及各種跌打損傷,好比我肋骨撞到硬冰。
我看過一個說法是痛苦的感受是最難從記憶中喚回的,人會淡忘痛苦。我們剛開始爬山時,每次到最後大家都說下次絕對不要再來了!這種話講得愈堅決的人,往往是愈會回來爬山的人。人很奇妙,在痛苦的當下會告訴自己說,我不要再經歷這個感覺,但回到家,洗了澡,睡一覺起來,就覺得好像也還好,痛苦已經被忘記了。
:我覺得不是忘記,就像我們剛剛提到,在那個巨大的痛苦中,有百分之一的快樂與愉悅,但是那百分之一的濃度非常高,可以抵抗、甚至超過百分之九十九的痛苦,在某一瞬間爆發出來,影響你長久。我自己的感覺是這樣。
:這滿合理的。另一方面,雖然我這本寫得比較快,但每天起床走到書桌前,那個直線五公尺的距離還是很痛苦。最痛苦就是下筆前,我會做各種事情去推延那個時刻,比如先看NBA、球鞋網站,享受一點嗜好,然後深呼吸,好,開始寫!
寫作,在心理上很tough,生理上更是;寫作就是一種勞動,雖然是坐著。所有文字工作者的病我都有,看起來還好,但什麼肩頸痠痛我都有。去年我已經找到我人生命定的按摩師了,如果你需要可以介紹給你,真的很會按。
陳德政
至於說哪個比較難,我剛剛想到有個方法也許可以回答,就是你要我再走一個月的巴托羅冰河,跟再寫九個月的這本書,我會選擇去走,因為這樣的書,我再也寫不出來了。
:我相信,因為某些段落裡有很詩意的出竅。德政的很多句子,我都認為好神啊,為什麼會跳到這裡。像我們在山上露宿搭帳篷,德政把那種人跟人之間、甚至空間感都寫得非常準確,比如說他在帳篷裡輾轉難眠,感受彼此間的距離,所有聲響都聽得特別清楚,好像一翻身就可以掉入別人的夢裡。
:哇,你看得很仔細,謝謝!
我覺得這就是經驗的積累,不只是身體上的。爬百岳對於去K2,是身體在做準備。這本書裡很多形容或感覺,是我在台灣爬山時就有,大同小異,所以下筆時會突然現身。
這本寫得比較快,是因為有話想講,之前的痛苦是無話可說。偏偏我是話少的人,寫作其實是一種說話,有時我不想說話,當天還是得講一千字,就很痛苦。但你還是會有方法把它給逼出來,每個人有不同的方法。
:書裡也結合你很多寫作的心情,你不僅在寫現實中K2的走路,也提到不少作家的走路。
人生裡的獨攀
:談論孤獨,很難不談到寂寞,我第二本書叫《在遠方相遇》,寫我在世界各地的旅行,其實多半是一個人的旅行,書裡有一句話是「孤獨通常是自己的選擇,而寂寞往往是身不由己」,我覺得兩者不太一樣。
孤獨者會不會感到寂寞?會,並不是說你很enjoy跟自己在一起就不會感到寂寞。寂寞比較像是需要人陪伴,孤獨主要來自性格。有些朋友覺得我是很孤獨的,我確實是。
我覺得孤獨是天生的,我們可以講很多華美的語言去描述它,不過對我而言,孤獨是一種品性。
孤獨的人會喜歡認識其他孤獨的人,因為孤獨的人也會寂寞。人畢竟是群居的動物,孤獨的人不代表他不喜歡群體,我相信旺霖也還是需要一些朋友。
我們需要的朋友跟我們頻率比較相同,品質比較接近,可以用沉默溝通。我覺得不說話也是一種深入的溝通,但有的人就是非講話不可。我的朋友不多,聊得來的都不用聊太多。登山或是遠行、流浪,恰恰是一個具有孤獨品質的人適合發揮的場域。
旺霖是真正的流浪者,我只是對流浪嚮往,以靠近流浪的方式去旅行,但那不是真正的浪遊。我嚮往的流浪是真的居無定所,可以完全沒有計畫,但我還是有個框架,要知道晚上住哪裡,希望不要睡公園,可以洗個澡等等,就是我對文明有最起碼的需求。《在遠方相遇》是我對流浪的嚮往,即便那不是純粹的流浪,但我在旅程中確實百分之百是孤獨的。
我也enjoy我是個孤獨的人。去年,我無意中在網路上看到一個心理測驗,我一直是滿自我中心的人,很少做這種東西,但它有內向者跟外向者的測驗,我去測了,發現我是完完全全的內向者,至此我才確認我真的是個內向的人。
知道之後滿釋懷的,我很內向,這樣很好。以前有試過在一些場合多跟別人社交,但整個能量會耗損到回家沒辦法講話,很累。雖然這可以訓練,讓自己社交上更有餘裕一點,但本質上我是個內向、孤獨的人,所以也喜歡孤獨的電影跟孤獨的音樂,但還是會需要朋友。
:我不太在乎睡公園,車站、公園、露天,偶爾我會睡一下。德政剛說的,讓我想到他書中提到從巴托羅冰河出來看到馬桶時,湧現回到到文明的感受。但我相反,常常是從野地出來,看到馬桶不習慣,會突然不知道怎麼坐它,尤其在西藏或印度的時候,可能在戶外解放習慣了,一換到文明的廁所,反而需要重新適應。
我不大意識到孤獨跟寂寞的分野,唯一知道的是,我在人群中比較會感覺到孤獨或寂寞,愈熱鬧的場合,我愈想在角落裡,反而一個人時不大會感覺這些。
謝旺霖
登山基本上為了安全要群體行動,幾個夥伴一起。但我比較嚮往的是一個人去,有夥伴的話,你必須跟他說話,會分神。我很喜歡專注到出神或忘我的狀態,而它可能需要較無人的環境。
有一次我走能高越嶺出來的時候,在萬善堂,奇萊保線所那邊有一間小廟……
:快到入口,奇萊保線所再往外面一點的土地公廟。
:它叫萬善堂,不只是供奉土地公,而是祭悼開鑿那條山路而死去的人。堂的兩側有副對聯,寫著「萬物無私 日月風雲相愛護」「善人得所 山川草木永扶持」我看到非常感動,那是我嚮往的境界,進山時聽到風的聲音、草的呼吸,整個大地的脈動。這好像得在一個人時,才會跟這些存在產生某種比較親密的連結。
旅途中看到動物,跟牠對望,我當下的反應常不是用我的語言說話,而是想發出牠的聲音。比如我見到水鹿時,不會用我的語言跟牠溝通,而是模仿牠的叫聲看牠的反應。
我可能生命中需要這種純粹的狀態。我不敢說自己是敏感的人,也許可以說比較脆弱吧,我很容易受別人影響。後來在生命的學習過程中,希望慢慢不要受到別人影響,但這對我始終很難。
所以,到了某個處境時,我會設法把這些去除,甚至把自我也去掉,以便找尋那個最真實的聲音。所以我看到那句話時很感動,萬物無私,不是我跟物的區別,原來我跟每一棵樹木,每一枝花草在這世界裡都是平等的,甚至可以互相傳遞生命的訊息。
巴托羅是另一種狀態,跟我在恆河冰川的地形很類似,完全的荒絕,連草都不生。你看到的只有冰、雪、石頭,再加上身體光是站在那裡就需要承受氧氣稀薄的壓力,所以我相當了解德政說那時沒辦法。腦袋不大能運轉,不能清晰地運作,因為那個環境會不斷給你的身體施加很多壓力。
走這麼孤絕的行程,家人、父母會不會擔心?
:其實他們都不太知道。
書出版後,我盡量不驚動他們。父母書讀得不多,我媽甚至連國小都沒有念,往往都是聽別人轉述你兒子怎樣怎樣。我跟德政的差異應該是家庭上,德政的父母可以透過他寫的書去理解他,我的父母從來不會,他們現在也不清楚我到底做什麼工作。
:這其實是一種自由耶。
:對啊,可以隱瞞,就像雖然他們知道我要去西藏,但不知道西藏是怎麼樣的地方。海拔三千公尺還是四千公尺,他們沒有概念,他們的生活裡沒有這種東西。
:坦白說我有些東西沒辦法寫,因為爸爸媽媽會讀,所以我說這是一種自由。當然反過來說,我父母會讀我的作品,也是一種支持的力量,這是一體兩面。
我寫這本書的時候,雖然已經平安回來,還是會思考要寫多少、保留多少才不會把他們嚇死,又能讓讀者覺得精采。我應該這輩子不會再去巴托羅了,如果是尼泊爾,有機會我應該會想去。
:不一定啊,搞不好元植他們找你去的話。
:我昨天半夜在台北街頭亂晃了兩個小時,有在想這件事。
我跟元植、阿果說過,我應該不會再回K2基地營,有的書一生寫一次就夠了。如果去了而不寫新的東西,就只是朋友的陪伴加油,那透過衛星電話也可以啊。後來的經歷都不會有第一次那麼純粹,即使再去,我想的都還是2019年。
我第一次在家人群組稟報我要去K2基地營的消息時,還先翻拍了一張新書合約,表示有出版社給我合約了,我是去工作的。他們知道寫作是我的生涯,這樣的動機夠強烈吧?
結果他們依然說不行,我爸媽各抒己見,很堅決的那種反對,後來是我姊打了圓場,勸大家先各退一步想一想。幾小時後,我媽在群組裡發了一則新訊息說:「剛剛午覺都睡不著。」這很像媽媽會講的話。
只叛逆過一次嗎?
:他們最後怎麼同意的?
:就是我堅持,我覺得人生要叛逆一次。
:你只有叛逆過一次嗎?
:真的耶,好像是。雖然我走的是一條比較繞的路,但我算聽話的小孩,我的叛逆頂多是上大學穿耳洞、染髮,做些無傷大雅的事,沒辦法真的跟家庭決裂。也不是跟家庭決裂才叫叛逆,而是我一直活在他們的關愛中,關愛同時也是一種包袱。
因此當我寫作碰到關卡,眼前有個這麼大的機會,不能因為他們覺得危險我就不去了,錯過這個機會影響很大。我爸當時說,可以寫的東西很多,不一定要寫這個。但我想跟他說,那些我都寫完了,我再怎麼寫就是這樣子。
我也知道我去了,那五十天他們勢必提心吊膽,可是這五十天相對於後來我們還要一起生活的時光,佔比很短,所以可以賭一把。這個賭注源自我在台灣的登山經驗,以及他們給了我一副還可以的身體。
理性評估,我回不來的機會大概是百分之十,那九比一的賭局非賭不可啊!其實百分之十的風險也不算低,但就比例來說,贏面是很大的。
:其實我多少也會被父母關注,但我盡量離他們一段距離。我的流浪基因可能從國中畢業開始,那時到外地讀書,我幾乎都自己搬家,光是從高中到大學這幾年,我大概就搬了二十幾次家,搬到家人都不知道我住在哪裡、是什麼狀況。後來,我就每隔一段時間跟他們聯繫,可能一個禮拜或一個月,讓他們知道我還在就好。
:那你是天生的流浪者。
:是不是天生的流浪者,我沒有特別想過,但在西藏或印度時,我好像很少想到家。
:對我來說你就是流浪者,所以不會去想流浪這件事。
:我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過,我曾經食物中毒、完全虛脫,躺在床上三天無法動彈,甚至這種時候也不會想家,也不會覺得沒有人照顧很可憐之類的,因為想那些沒有用。
:你覺得你的獨立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的?
:可能天生的也有,後天的也有。就像你一生只會去一次巴托羅,但前面已經累積了四年的登山經驗,不是一蹴可幾。我相信我的獨立有天生的成分,但後天一次一次走得更久更遠也有關。
重的東西要輕輕地寫
:這本書中出現幾次關於「道德」的思索,我挺好奇德政現在怎麼看?
:我自認是個有點道德感的人,而倫理又與道德相關。這些話在平地講起來不免陳腔濫調,但放到極限環境中就變得有趣,對我來說是一種觀察。
K2就像在世界盡頭,住了一群人。有點像是影集演的,世界毀滅、重新開機後,地球上重生了一小批人,每天彼此高密度、近距離相處在一起,會有人與人之間的算計,或是人性上很赤裸的東西。那個東西,我覺得很辛辣。
也許我書裡的寫法比較溫柔,其實我想表達的是,「人性」這東西,放到海拔五千公尺的基地營或海拔八千的山頭,會更加赤裸。在平地,人往往是社會裡的一顆螺絲,但在那邊,食物有伙房準備,人不用覓食也不用工作賺錢(甚至先存了一筆錢才能去),很像電影場景或某種實境秀現場,甚至某種實驗:把一群人丟在那,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巨大的雪原,雪又深又黏,一腳插進去底下全是溢滿碎冰的水窪。(陳德政/攝影)
每個攀登者都覺得自己的身體最強悍,但每個人還是有脆弱的一面,會擔心自己做不做得到。沒有人會示弱,不過有些動作會讓你覺得他是有隱藏的。那種狀況下,我觀察到道德倫理可以是某種私欲。去那邊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又要跟別人保有共生共存的關係。
比如說,今年一月K2被冬攀成功,那是支十人的尼泊爾團隊,其中九個是雪巴人,一個是尼泊爾另一支種族。他們都是頭角崢嶸的一級攀登家,來自三支隊伍。一開始看到新聞時,我想:哇,會是誰先登頂呢?結果他們決定在離山頂二十公尺處等所有人到齊(有人因此等了一個小時),一起唱著尼泊爾國歌,手拉手登頂,還拍了影片,很像電影。
他們想一起替尼泊爾留下了不起的紀錄,就是一種道德感,他們最後的選擇是道德的選擇,這種事放到極限環境中很有意思,它動人,但也是一種算計。
:那對你而言,極限是什麼?
:對我而言,極限是再過去一步就掉下去的地方。
:所以你有掉下去的地方嗎?
:我掉下去了啊!我掉到冰洞裡,撞到肋骨,大概三個月才好呢,我在書裡寫,那個時刻我意識到我根本不應該在那裡。不只是身體或心理或精神上,而是掉下去的那個瞬間。
:你寫得極簡,只有兩三句話。
:我覺得重的東西要輕輕地寫,其實真的很痛。
:我大概能了解。
:那也是心理的極限,一步就掉下去的地方往往會有種「致命的吸引力」。這幾個字雖然有點庸俗,卻是一種懸而未決,一種矛盾,一種張力的拉扯,就是你不確定你做不做得到。
嚮往,是一種美好無比的感覺,我覺得比得到還要幸福。比如我昨天散步經過師大附中,我國中時,曾有個機會我爸要調來台北工作,如果我爸接受那個機會,我們一家人就會搬到台北,以我當時的成績也許可以考到附中。
附中對台南小孩來說,可能是比建中更令人嚮往的學校,學風自由,出來的都很酷。昨天經過附中旁邊的一條小路,我往校園裡看,裡頭有籃球場、操場、禮堂,加上《藍色大門》那部電影的畫面。我發現我現在看附中還是有種嚮往,校園的感覺,很台北的那種。「嚮往」這東西是很純粹的,不會因為過了十幾二十年,就變得光芒黯淡。
倘若我今天真的讀了附中,再經過它往裡面看,應該會看到一堆狗屁倒灶的高中回憶吧!因為已經得到了。所以我覺得所謂「極限」,一是身體,一是心理的,往往就是那一步,你也許跨過了,也許掉下去。那個東西很性感。
去了不同樣態的「神在的地方」,對後來的生活有影響嗎?
:宗教,我可能不那麼確定,但對我而言,每次去山裡或大自然,我都相信有種力量,裡面有無數的訊息和運理,不是人的思維或理智能處理的。我相信有冥冥中的安排。那是讓我臣服,或學習懂得尊重的地方,尊重萬物。
不見得要去流浪才能體會,但在熟悉的環境中,要更沉靜,比如打坐或進入某個比較隔絕的狀態,才能重新與那樣的狀態連結。在日常的秩序,我比較沒有能力感受到。所以對於神,我到現在還不確定,但確實有某種力量讓我感到自己的微渺,時時覺得學習尊重。
:這是一種生命體悟。例如看到父母的容貌慢慢變老,能讓一個人變老的力量,不是神是什麼呢?
我本來是無神論者,家裡也沒有宗教信仰,讓我對宗教有點懷疑,因為宗教上新聞都是不好的新聞。我對那種很虔誠的不管什麼教的教徒,都會保持一點距離,不太是我喜歡的系統。
以在台灣爬百岳四、五年的經驗,說山是神我相信。不過台灣的山神比較可親,喀喇崑崙那一座座山很孤絕、很冷傲,感覺法力更高強。我相信那是某種至高無上的力量,過去不知道怎麼描述它,或我過去以為神,就是各種宗教裡面的那個神,所以有點排斥。
這一趟,讓我發現原來那個至高無上的力量,那種宇宙萬物生生滅滅的循環過程,或是掌握最高權力的秩序,就是某種神的概念,只是跟宗教沒有直接關係,我不知道怎麼定義它。
一望無際的山谷中相連著一整排尖峰,一尊一尊,像神一樣。(陳德政/攝影)
其實這本書本來不叫這個名字,我想的是很像旅行文學的書名,「一個與雪同行的夏天」之類。但我發現,從寫第二章開始我就去查各種宗教裡的神,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我會寫到那裡去。無形中覺得,透過自己短暫淺薄的生命經驗,沒辦法詮釋那麼驚心動魄的遠征、那麼巨大的風景,需要一種更高的視角,來幫我理解我經歷的那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到四十一歲才很驚訝地發現,原來伊斯蘭教裡的阿拉就是基督教的上帝,都是那個獨一無二的神。所以《古蘭經》跟《聖經》裡有重複的人物,只是後來衍生出不同的教義,但這部分我就沒那麼有興趣了。
回到本質,以它是一種秩序來看待,每天時間到了天黑,時間到了天亮,這就很神。當然我們可以從天文學去解釋,這就是宇宙的秩序。所以「神」對我來說,是永存不變、從宇宙大爆炸後誕生的秩序,可能就是老子講的「道」。
:我覺得挺有趣的是,書中你透露你終於學會「相信」,那是指有一個自然讓你去相信。但還有一部分是「相信自我」,我想請問你對自我的相信所指?
:我可能是朋友眼中自信爆棚這種有點煩的人,但還是會有各種自我懷疑,包括每天寫作前最痛苦的是,大概會有五分鐘,深深懷疑自己到底行不行。
:五分鐘?
:嗯,它有時候會變短,因為可能下午五點要交件,不夠時間去懷疑啊。那個自我懷疑是人的設定,是必要的,能幫我們避險。我覺得懷疑是一種生存機制,那東西很內在,人就是在各個階段如何拿掉對自己的懷疑,讓你往極限多走一步。
喀喇崑崙真是有挑戰性的一趟遠征,當我翻過埡口,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清晨四點多,天空是粉色的,六、七千公尺的群峰在那邊看著你。我突然開始疑惑:是我做到了嗎?還是祂們讓我做到了?
那是自我在巨大的極限環境中,變得微不足道的卑微感,一種自我消弭。我的自我看似那麼強大,在那個環境卻被壓在地上磨擦,變成一點都不重要,反而生出深深的感謝,感謝祂們,讓我活著,要回家了,是祢們讓我通過了。
回到城市還有這種感覺嗎?我覺得它潛移默化了。當然,走在平常會走的路上我不會特別覺得有神,但對秩序會有一種安心感,天會黑、天會亮,人會老,時間會經過,這樣的秩序讓我感到放鬆。
某方面來說,我是個控制狂,去過我家就知道,我的東西都擺在一定的位置,沒擺好沒辦法工作。我有強迫症,東西就定位,就像底盤穩固了,才有辦法做比較creative的事。
回來一年半,現在變得比較輕鬆一點。我已經歷過被壓在地上磨擦的階段,知道很多事不是我能改變的,我只能把我能做的做好,天亮天黑,下雨颳風,就不操心。
(全文完)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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