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皇到時天色未明,出來迎接的是個阿波內侍 翻拍寂光院書籍
建禮門院在山上採花、貢在佛前,繪卷上有途中養牛村人、寂光院深山裡的樵夫,可以得知一路風景推移轉換 翻拍寂光院書籍
『平家物語』大原御幸
『平家物語』最終章「灌頂之卷」,描寫「大原御幸」後白河法皇造訪寂光院探視建禮門院的景象,原本在春寒料峭時期動念,因積雪未融而到賀茂祭過後,初夏他帶著幾個親信及北面武士經過鞍馬街道、越過江文峠,一路撥開新綠茂叢,前往人煙稀少的大原。
繪卷上有途中養牛村人、寂光院深山裡的樵夫,可以得知一路風景推移轉換。
「抵達時只見本堂旁,泉水林木環繞,看上去的年代悠遠,破敗屋瓦間霧氣淌入堂內,有如焚燒不絕的佛香,錯位門外照入的月色,像是一如既往點亮著的長夜燈。」
『平家物語』中法皇抵達寂光院,看到的場景透著哀婉,眼見簡陋寢室,竹竿掛著麻衣、紙作寢具,以及建禮門院貼在紙門上思念京城的和歌「故時雲居裡看月,怎想今時深山居(思ひきや深山の奥にすまひして 雲居の月をよそに見んとは)」,不禁深受觸動潸然淚下。
「有人在嗎?」後白河法皇到時天色未明,出來迎接的是個老尼,他問起建禮門院在哪?老尼答道正在山裡採花。
「以她的身分,居然親自上山去採花。」法皇心痛同情,老尼回答:「修佛之人就要放下身段,現在是由過去因果決定,未來命運卻是取決現在怎麼做。」後白河法皇聽完佩服的問她是誰?才知道原來是學識淵博的藤原信西之女,阿波內侍。
建禮門院下山聽說後白河法皇來訪、被這突如其來的造訪感到錯愕,並不想見面,又不能再回到山上,茫然佇立如何是好,「妳快去見完他,趕緊見完他就會走了。」在仕女阿波內侍的催促下,建禮門院終於點頭入內。
「人間也有天人五衰的悲痛,還有誰前來過呢?」後白河法皇詢問。
「無人前來,除了妹夫隆房及信隆偶爾來訪,現在我一心為先帝祈求冥福。」
建禮門院含淚談起半生榮華、驚心動魄的海上血戰、目睹愛兒安德天皇入水場景,說起自己感悟的佛教觀,佛經六道輪迴。
「天上道是我曾貴為皇后,每天錦衣玉食度日,直到被木曾義仲領兵入京,一族不得已離開京城避難。
悲傷到難以忍受,乘船來到須磨及明石之浦,經歷人間道上的愛別離苦。
後有源氏軍隊,平家一族退守海上幾經飄搖,想要準備天皇的膳食卻無清水,周遭都是海水環伺,鹽水無法飲用的餓鬼道。
兩軍交戰時,從早到晚經歷喊殺震天,置身阿修羅與帝釋天廝殺的修羅道。
目睹我兒天皇落海,耳聞戰事中人們的慘叫,如在地獄業火中、油鍋刑罰中的地獄道。
我在被押解回京時,半夢半醒之間,看見遠比內裏華麗的宮殿,先帝及一族的人威儀莊重排開,我問是在何處,依稀是母親二位尼的聲音答道:「是在龍宮。」告訴我龍畜經中有提及,並要我以餘生供養。」
法皇聽著落淚,悲嘆她是罕見的活生生經歷六道輪迴,天上皇后的尊貴、逃離京城的人間、廝殺戰場的修羅、海上飢餓的餓鬼、愛兒入海而死的地獄、幻夢一場的龍宮。
『平家物語』結局,眾說紛紜的各種版本
將『平家物語』流傳於世,作者不明且傳本眾多,構成分為「斷絕平家型(沒有建禮門院後續)」、「灌頂卷(建禮門院出家念佛)」、「源賴朝讚嘆型(延慶本)」。
研究學者各有議論見解,尤其是最後大原御幸的場景,敘述大異其趣。
【口述】
八坂系流(城方版)-紀錄平家四代滅亡,平家斷絕。
覺一本(都方)-寫到唯一活下來的長女德子,到大原出家後續的灌頂卷。
琵琶法師在各處彈奏說唱的「覺一本」系統,流傳廣泛、地位最為重要。
【讀物】
『源平盛衰記』、延慶本、四部本、長門本等等。
『源平盛衰記』建禮門院對後白河法皇懷恨,惡言相向,在長門本也可以見到她對法皇的恨意。
相比口述的覺一本沒有怨恨攻擊,建禮門院和法皇垂淚對談六道。
平家物語以外的史料,説話集『閑居友』既沒有談到六道,也沒有怒斥法皇,而是追憶孩子,反而更接近一位母親的形象。
建禮門院見識的畜生道
最耐人尋味的「畜生道」,每個版本敘述天差地遠。
『源平盛衰記』、延慶本、四部本的畜生道,寫成她告白自己與宗盛、知盛近親相姦,另外也有她被敵方源義經玷污的說法。
一覺本是琵琶法師以彈奏說唱的口述版本,改掉源平盛衰記的敘述,杜撰不存在的「龍畜經」以夢境代過畜生道,最為廣泛流傳,卻也被質疑解釋牽強。
平家物語從鎌倉時代到江戶時代,幾經多次、多人的修改,近親相姦毫無根據,只能說由於平家掌權時天災頻發、民怨沸騰,早在兵敗前就有污言穢語的謠傳,說安德天皇是建禮門院和兄長通姦所生,現實中建禮門院從天上跌落塵埃,物語內容跟進加上一筆誇大。
現在能具體了解女性內心形象的史料極少,建禮門院不像北条政子是政壇風雲人物,『平家物語』塑造她是優柔寡斷的形象,跳海自盡時慢了一步,而被敵軍熊手扯住頭髮,章節本身也存在互相矛盾,後來又出現建禮門院自述說,是母親二位尼命自己活下去,為一族悼念菩提。
『平家物語』整體還是接近史實,至少是那時人們眼中的真相,但也有穿插不少虛構的地方,強化故事衝突性,像是把平清盛設定成專制獨裁,但在『十訓抄』中清盛是個處世周到的人。
另外『建礼門院右京大夫集』從前的仕女右京大夫的自傳私家集,收錄贈答和歌,回憶平家榮華,她與平資盛的戀情,直到生離死別,她最後前往大原探望建禮門院,「回想皇后過往時的綾羅綢緞,仕女前呼後擁六十餘人,如今古佛青燈,不過四五人在旁。」
望著衰郎憔悴的女尼,右京大夫哭著詠嘆和歌, 「(迷茫不知現在的落魄、過去的繁華,哪個是夢呢?實在不願相信這是現實)今や夢 昔や夢と まよはれて いかに思へどうつつとぞなき」對建禮門院的遭遇深感打擊抑鬱。
建禮門院的形象,平家物語長門本將她昇華為妙音菩薩,延慶本暗示她與後白河法皇也有一腿,源平盛衰記譴責淫亂、安德天皇是亂倫之子,廣為流傳的覺一本完美排除桃色新聞,著重在「驕者必敗」、「諸行無常」,寂光寺所藏的文獻是覺一本,採用這個說法,營造出的意境惆悵。
至於為什麼會出現淫穢版本,除了平家滅亡後的成王敗寇,還有當時佛教本就貶低女性,認為女性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才能得到救贖往生,有點名氣的才女,不管是風流的和泉式部,還是高冷美女小野小町,最後都被傳的晚年落魄淒涼,平家物語靠著描寫建禮門院的罪孽,象徵她以承受痛苦悼念平家一門。
最後活下來的平家女兒,她是弱德之美
建禮門院性情溫順,在平家女人中也並不顯眼突出,後白河法皇最寵愛的女人是平清盛的妹妹、建春門院滋子,在平家人被惡口記錄的史料中,她的文獻都是美麗大方有氣質,還能在哥哥和丈夫間周旋作為緩衝,卻在34歲死去。
相較於叔母建春門院滋子的耀眼,建禮門院顯得毫無存在感,在家族榮光至上的時代,也許她自知並無長才,在政治婚姻,被父親當成棋子送入宮時選擇忍耐服從,卻也並非毫無底線。
高倉天皇年輕早逝,平清盛又盤算把女兒再嫁給後白河法皇,也就是她的公公,權鬥到白熱化想出的荒唐婚事,讓一向聽話順從的建禮門院,也少見動怒拒絕而作罷。
建禮門院29歲出家、36歲逝去,短暫悲劇的一生,因性格缺乏文獻記載無從推斷,後世拿六道輪迴的畜生道大作文章,我認為詩詞大家葉嘉瑩創出「弱德之美」一詞,正是適合形容,建禮門院旁人看來是無力反抗命運的飄零,但她本人在滿門覆滅,歷經巨大不幸下承受一切,其實並非弱者。
世間會讚頌耀眼光芒的豐功偉業,或敬愛以身殉道的慷慨激昂,卻少有注目高壓之下平凡、謹守本分,不去傷害他人,嚴格持守自己的內心。
不是非得拿出人情說教、心理學分析及一套套雞湯的陽光準則,縱使一個人至死都在深感痛苦失序,在無助的深淵徬徨,也不是非要迎合所謂的「走出來」,才配稱上「好起來」 像個人。
因為其實自己最清楚、已是竭盡權力守住了,經歷再怎麼崩毀離析的痛苦,仍是堅守內在不讓狂氣吞噬的精神,在逆境中完成了自己,是為弱德之美。
她就是這樣一位柔弱堅強的女子,我在建禮門院御陵前深深合掌。
縱使生前在動盪時代中風雲飄搖的浮沉,死後承受著污言穢語的議論,最後、終於能在沈鬱厚重的鐘聲中,歸於永恆的靜寂。
參考資料:建礼門院という悲劇 佐伯真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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