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民族誌】:世界民族誌:《依海之人》

2021/08/04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依海之人:馬達加斯加的斐索人,一本橫跨南島與非洲的民族誌
  《依海之人》( People of the Sea: Identity and descent among the Vezo of Madagascar)為 Astuti, Rita 於1995年出版的民族誌,紀錄其田野馬達加斯加的婓索(Vezo) 人,繁體中文版本由郭佩宜翻譯於2017年出版。
  作者Astuti , Rita任教於倫敦政經學院人類系,長期研究馬達加斯加的婓索人,此書奠定其在認同與族群性研究的地位,專長於認同、親屬、性別、認知人類學、發展心理學、跨文化研究。

一、民族誌概要

  作者於1987年11月到1989年6月共計十八個月的時間,主要在貝塔尼亞、貝羅兩個村子進行田野。兩個村子都是馬達加斯加西南沿海的村落,唯貝塔尼亞較靠近摩倫達瓦小鎮有市場販賣漁獲,貝羅則和內陸的村落的卡車進行交易。斐索人,是一群說著南島語,住在海邊,依靠海洋維生的人。作者以「認同」的角度切入,描繪斐索人如何去建構和標誌其兩種身份認同,一種是透過當下行為實踐而成,另一種是繼承過去被賦予的本質,並且探討這兩套迥異「成為一個人」的方式,是如何共存、互相連結。本書也由此相異的認同分為兩個部分,前部說明了「如何成為斐索人」,後半部則探討「死後納入被確立的繼嗣系統」。
  「斐索人」是一群自我定義「與海打拼、住在海邊」的人,透過從事與海相關的活動(有特定的操船技巧、不怕海、賣魚獲利......等等)因而被形容「很斐索」,這種「斐索性」不是天生具有的,需要透過學習並實踐,是一種「行為方式」,是否「是」個斐索人,取決於「當下」所「做」的行為。當下做個斐索人,不由過去所決定,也不決定他們的未來,只要在生活中做出「不斐索」的行為,就會被說像個住在內陸的「瑪希孔羅」。他們「活在當下」否定過去的影響,每天從大海裡「找食物」,雖然充滿不確定性,但也不為未來盤算,他們因此宣稱自己「不聰明」,並對許多無法控制而發生的事情產生「驚訝」的反應,以上特徵也使得他們越「斐索」。同時,他們很「柔軟」,習俗和禁忌不多,因為不喜歡「羈絆與束縛」,透過自己的方式操弄、脈絡化、逃避「習俗、姻親、撒卡拉瓦王室」三種束縛。
  作者形容斐索人為「透明的人」,不受過去約束,是由當下的點滴構成人「是」什麼,沒有所謂恆久的斐索核心,是「非類屬性」的。但同時,斐索也不是全然透明的,有其歷史沈澱的部分,那是從祖先取得,已經存在、無法褪去、「類屬性」的。第二部分探討他們如何由「非類屬的人」成為「類屬的人」。
  要了解這之中的轉換,就必須懂他們的親屬觀念。在活著的時候,每個斐索人都有許多親戚,這個匹隆勾阿體系中沒有性別差異,父母親兩邊的親戚皆同等重要。若可以追溯到和同一位長者有血緣關係其彼此就是「隆勾」(親戚),以長著的角度而言會有非常多的後代,都視為其孫子女(兄弟姐妹的後代都是自己的後代),而以晚輩的角度而言也會有非常多的「爸爸、媽媽、阿公、阿嬤」(和父親同輩的男性親戚皆稱為父親)。而他們認為一個人最多有八個「拉颯」(八個曾祖父母),但死後只能歸屬於一個墳墓,也就是八個中其中一個拉颯的墳墓。這呈現出了他們的兩套認同-生者流動、死者固著,因此他們將生和死截然區分、保持距離。當死者進入死亡世界後,生者為了避免死者回懷念過去的生活(包括有眾多匹隆勾阿)而干涉、擾亂,因此會為死者工作:修建墓地、更換十字架,同時在建造的過程舉行歡樂的儀式,展演生命力來讓死者暫時同歡。
  斐索人透過切割現在和過去來銜接以上兩種的認同,連結生者與死者。他們努力的將生者和死者保持分離,區分了兩種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時間性,一類是享有無限匹隆勾阿、生命展開於現在的活人,另一類是只存在於未來、固著於一個拉颯的死者。從生到死的轉換,造成身份認同的喪失。死後無法繼續於當下行動展現斐索性,他們已外於時間,人們為其創造了另一類身份認同:透過繼嗣而個體化的形式。生者具有斐索的「非類屬性」,而死者被劃歸為一拉颯而具有「類屬性」,兩者的壁壘標誌著不連續性。但其實兩者仍互相影響,就如未來單一拉颯的陰影籠罩生者,而生者透過儀式中的飲酒娛樂讓死者一嚐生命的滋味。而作者在分析層次上,挑戰從兩種視野來觀看:斐索人的「非類屬性」,呼應南島民族誌觀點中-人和群體相當流動無邊界;而斐索人死亡後的「類屬性」則和呼應非洲觀點中-人的身份為繼嗣群體所決定。斐索人的世界中,生者的親屬是「血親」,死者的親屬是「父系」,學術中難以表現此種轉變的連續性,我們需以更廣大的視角,看到南島人類學、非洲人類學彼此的影響的影子,始能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奧妙。

二、貢獻與限制

貢獻
  根據本書譯者郭佩宜的導讀,她認為此書在「認同研究」和「南島研究」上有貢獻:在認同研究方面,過去族群認同研究有兩大爭辯:「根基論」與「建構論」,前者認為認同的基礎在於血緣、祖源、宗教;而後者強調由族群邊界來形塑,將並之視為社會建構的過程。反景入深林則是提及其後林納欽與波易爾將「文化認同」和「族群性」兩者區分,將文化的概念帶入族群研究,Astuti這本書就清楚的表現了這點,並在原有的兩個理論外另闢蹊徑,提出新視角的回應,從當地人的觀點出發,反省過去認同理論的西方中心偏見(根基論將文化本質化,建構論過於強調權力忽視文化),回歸到文化本身的了解上,看到斐索人的文化認同是如何由其人觀、空間、時間等所建構,才得以看到有別於西方獨立自主人觀的認同模式。
  人們常常將傳統「自然化」,認為其代代相傳、天生固有、有共同起源,但本書清楚地挑戰了這樣的認同根基論,透過斐索人流動、認實踐型的認同模式。族群認同研究,歷史起源常常扮演社會重要的角色,然而斐索人的獨特時間概念,讓他們採取當下主義,歷史對於他們不甚重要,不重視過去反而是「很斐索」的表現。此外,斐索人具有「非類屬」與「類屬」兩類認同,此書的貢獻也在其呈現出「複數認同」的可能性,以及其兩個認同機制並存的文化邏輯。
  在南島研究方面,可以對應到林納欽與波易爾將族群性的分類,包括「孟德爾型」強調繼承的先天特質,如親屬、世系繼嗣,與「拉馬克型」強調後天行為和實踐以建構認同。斐索人的兩個認同恰好對應兩者,也對應了非洲及南島,更呈現出兩種認同在馬達加斯加交會的特性。譯者郭佩宜從自己索羅門群島的田野、以及整個南島語族的視角來閱讀,可以發現兩者都是很重視人在土地上的行動、作為,並透過此來定義一個人,此類被歸類為「拉馬克式」的認同模式,在大洋洲或南島的社會十分常見。只不過斐索人在此類型上較為極端、純粹,不像是其他南島族朗加朗加人、凱南圖人,其行動是需要被放在歷史的脈絡中被了解、並且具有和祖先、土地的緊密鑲嵌。從這樣的角度來觀看,斐索人例子的特殊性,得以透過族群之間的比較,使得對彼此的社會文化特色更加清晰,為南島研究者提供重要的參考。
  而我認為,這本民族誌在親屬、性別的研究上也頗為突出。在斐索的親屬系統裡,是沒有性別差異的,父母雙方的親戚都同等重要。然而他們也明白男人女人在創造下一代時的不同,女人被認為是小孩的來源和擁有者,同時他們也透過儀式積極的轉化差異(如父親需舉辦梭洛儀式,才能贏得小孩葬在其拉颯的權利)。在姻親的互動上亦表現出維持平等的情況:對他們而言,婚姻其結果是「無人在上,無人在下」,結婚雙方家庭都個損失一個兒子或女兒,兩群人如同手足擁有平等的「交換」,互相尊敬對方。結婚後通常會從新居或從夫居,然而都會有「討妻者」需要向「給妻者」請求,朝向給妻方移動的過程,來達成雙方平等的局面。我在斐索人的例子中,看到他們在面對性別差異、以及衍伸的親屬規則中,透過積極的措施轉化成平等的局面,給予我對於性別研究領域的啟發:一為性別平等的社會是可能的,二為了解到區分性別差異時,需觀照到「區分差異」與「不區分差異」的脈絡。
限制
  此處也先列舉譯者郭佩宜在導讀中舉例異見做參考。首先,全書呈現了過於乾淨的對比(例如生者-冷、當下決定認同、眾多親戚;死者-熱、歸屬於既定繼嗣系統、單一拉颯),然而卻會掩蓋掉許多複雜性,然而斐索人的流動與實踐的特點應會產生許多地方差異,作者只採取兩個村落作為據點就用「斐索」來稱呼這一帶人,是否可以涵蓋多個聚落仍有待商榷。此外,作者將視角拉至「南島v.s.非洲」,來對比斐索的兩類認同與親屬樣態,會過於將「南島」、「非洲」單一想像化、本質化。
  再者,本書描寫側重「當下的認同」,缺乏歷史及脈絡的爬梳,整體斐索人背景的大環境交代不清-政治如何影響地方?基督宗教的影響只有墓園的十字架?教義如何和斐索的世界觀做結合?殖民的影響又是?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化後影響的商業活動?作者沒有處理這些問題,雖然她清楚的捕捉了「認同的形態學」,然而卻也落入將文化本質化、去脈絡化的危險。文化是不斷的變動、對於新環境的變化做調整,就如同我們可以從《文明之路》看到布農人奠基於其人觀,在不同的時空條件下創造其新傳統,甚至由於透過歷史的縱深,我們才得以捕捉到傳統是如何以新的樣態存在於其他地方、不變的是什麼。回到本書,那麼我們看到書中的內容就足以讓我們了解「斐索」嗎?在其流動、實踐的認同中,那樣的性格和生活型態背後真的沒有更深的邏輯嗎?斐索真的只是「透明」的嗎?如要回答這些問題,都還是必須有更多背景與脈絡的研究。
  在族群研究層面上,據《反景入深林》,作者仍由「邊界」如何被界定來呈現文化差異,就「族群」概念本身,還沒有太大的突破。現在交通快速發展,人、物、訊息快速流通,原有的疆界被打破,不同族群文化或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交錯生活在一起,原本的區域或族群認同,可能不能再以「邊界」來認定,需保持更大的開放性、尋找新的族群概念。
  若以課程的角度來看,這本書並沒有本體論上的突破,在描述他們祖先靈魂的影響上、巫術藥品上,作者還是側重於描繪他們對死者的恐懼、想像力,而非真的考慮過當地某些死亡是做不對事情的處罰背後超自然力量的作用。本書側重於描寫依海之「人」,然而對於「海」的描述甚少,沒有觸及當地人對於海的想像,甚至是否跟海是否產生了某種連結?是否恐懼或喜愛海洋?而在知識論上,斐索人的「驚訝」是其特色,但這背後還意味著什麼?「情緒」對於他們的社會維持有什麼樣的效用?特殊儀式中的飲酒狂歡、色情舞蹈,當中的情緒意味著什麼?和他們文化之間的關聯?以上是我認為還可挖掘的課題。

四、結論與心得

  這本民族誌讓我們看見了不一樣的身份認同方式-透過當下實踐,以及複數認同的並存-「非類屬性」與「類屬性」,這也反應了馬達加斯加島夾處於非洲與南島文化中間,所具有的文化特殊性、融合性。或許這本書的例子,可以讓我們思考台灣的處境,夾處於東亞大陸和南島文化間,是如何去影響到我們的文化與認同?尤其在族群混雜、移動快速的今日,我們可否不再用血統、國族、法律來綁住自己,用「做台灣人」來定義彼此呢?
  除了知識上的啟發,透過作者的細細描繪,讓我們看到了何謂「活在當下,做個斐索」,以及世界上有一群拋開過去、崇尚簡單,驚訝、不聰明卻又柔軟的人,這群人面對死亡,遺憾眾多匹隆阿勾最後只會被埋葬於一個拉颯,但透過儀式的舞蹈中看到他們享受、渴望生命的熱情,在過程中模糊了生與死的界線。閱讀民族誌時,有許多被他們的生命感動和驚艷的時刻,我想一本成功的民族誌,除了帶給讀者不同觀點的刺激,也同時傳達了世界上某處生命的溫度和美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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