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男生而言,聚在一起時一旦聊起當兵的事,總是能吹得眉飛色舞,畢竟那是人生當中很不一樣的磨練與體驗,男孩經由這樣的體驗磨練蛻變成一個男人,那樣辛苦的淚水與汗水交織成的回憶,怎能不讓人開講得津津樂道。
不過現在的兵役制度跟過往有許多的不同,由於軍中人權的日益主張,現在當兵的壓力感受跟以前應該是差別很大吧,我自己的那個年代離戰爭已經有段時間,我的父親那輩則不同,他們服兵役時大戰雖已結束,但由於當局還懷抱著反攻大陸的想法,戰爭的壓力與陰影依然如影隨形。譬如我高中時有位老師曾說過,他年輕時服役是海軍陸戰隊,有天夜裡突然部隊集合,集結完畢便上船出海,船行當中長官發下紙筆宣布要大家寫遺書,所有人都慌了,當時韓戰打得正酣,人人意識到是要上戰場支援美軍了,大部分的人無法控制的邊寫邊哭,經過長時間的船行之後終於荷槍實彈上了水鴨子,待搶上灘頭才知道原來是進行了一場無預警的演習,每個人雖然有逃過死劫的欣喜,但心理上仍舊有著沉重的壓力,因為這樣的預演顯然是為著即將上戰場所做的準備。幸運的是,過沒幾天後,韓戰結束。
今天來說說我父親告訴我他當兵時所遇到的一些事,我的父親1943年生,藝術專科學校畢業後入伍當兵時韓戰已經過去十多年,在我待役的年代,像我們這種學美術的總是期待當兵能夠進入藝工隊,繼續玩美術還能避開辛苦的操練,父親說在他當兵那時不是這樣的,在那個思想控制仍然無比嚴格的時期裡,老蔣認為學藝術的都是腦袋會思考有思想的人,所以管你體格如何一律丟到最苦的海軍陸戰隊操個夠洗個透,操到你不會胡思亂想,因此父親入伍進海軍陸戰隊是沒有懸念的。海陸不但是個操個夠的軍種,學藝術的人進去更是被當壞份子緊盯著,父親是預官,下部隊是班長,帶九個班兵,部隊不但操得嚴,更是在任何小地方抓毛病,父親當時也年輕氣盛,有次班兵頭髮夠短了還被長官挑毛病處罰,當天操練結束後父親憤而帶著所有班兵一起到福利社整班剃光頭,第二天整個部隊就父親帶的這個班最顯眼,當然換來的是更加無止盡的操練,那時的父親可能真的是個叛逆的壞份子吧!又有一次因為老蔣公開指示,海軍陸戰隊是最耐操最能適應惡劣狀況的特種部隊,連餿掉的食物也能夠吃,於是有次在野戰訓練時已經夠痛苦了,部隊還故意將食物放到餿掉再發下來給阿兵哥吃。這些回憶讓父親說起他的軍旅生活時從來不曾眉飛色舞津津樂道,每次都是抱怨與嫌惡。除了這些討厭的回憶外,有一回父親說到了他當兵時遇到的詭異事件。
父親當兵時是經常有演習的,而且經常是震撼訓練的實彈演習,為的當然是讓軍人自然習慣戰場上的情況與氛圍,實彈演習中有傷亡是正常會發生的事,屢見不鮮,不過就是變罈骨灰送回家。有次實彈訓練,受訓的阿兵哥在鐵絲網下的泥地裡匍匐前進,鐵絲網上就是串串呼嘯而過的五零機槍子彈,機槍的聲音震耳欲聾,子彈飛過的咻咻聲更是陰魂不散,雖然是演習,受訓的士兵們還是很害怕的,照理說這樣的演習應該很安全,士兵也不會突然站起來擋子彈,何況上頭還有鐵絲網,然而有一挺機槍不知怎麼了,也許是持續的震動讓機槍腳架下支撐的土堆崩塌,突然間一串子彈往下一墜,當場幾個受訓的官兵便殉難了。這樣的意外還不是最嚴重的,接下來有次演訓規模更大,頭頂呼嘯而過的不但有槍子,還有砲彈,當然既然是演訓,呼嘯而過的彈道都會計算好,會越過頭頂的就不會掉下來傷到人,不過意外總是發生在意料之外,到底是怎麼回事?就能有一顆砲彈沒有達到預定的射程便掉了下來,這次死掉的人數可比一串子彈打掉的人數多得多,幸運逃過一劫的人瞠目結舌目瞪口呆,父親就是目瞪口呆的那一群。晚上回到營房,空出了很多床位,失去那麼多同袍大家都很難過,不過雖然遇到這樣大的震撼,輾轉難眠也就一下子,演訓的疲憊還是讓全營的人很快便進入夢鄉。時間來到了半夜,突然有阿兵哥在床鋪上坐起來就開始哭,接著又有另一個阿兵哥也跟著坐起來哭,接下來彷彿受到感染一般坐起來哭泣的人越來越多直至全營舍,哭聲從淒涼的低泣到嚎喪,場面極為陰森且驚人,守夜的哨兵嚇壞了,整個軍營彷彿陷入了鬼哭神號的恐怖地獄,就在哨兵們不知所措極度驚恐之時,所有哭泣的阿兵哥突然間集體躺平停止哭泣繼續沉睡,見證的哨兵們都不知怎麼回事,第二天說起來,沒有人知道前一天夜裡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知道自己夜裡坐了起來哭過一場,長官們把這個事件稱作哭營。
這是我小時候父親告訴我的事,我忘記父親是站哨的兵還是哭營的人?現在想想,父親出生時二戰還沒結束呢,我的父母都曾在襁褓中躲過空襲,戰爭離他們何其接近,我們能夠來到這世間又是何其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