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上課上到一個上不去的僵局,眼見那些完全無視我存在,甚至就坐在我正前方,拼命講話、看漫畫或攲著頭淌著口水還不時發出呼聲的學生,打從內心我就有一種調皮的奇想:我想把他們一一叫到我的跟前,然後優雅地向他們伸出我剪成兩半的舌頭如蛇吐信一般……嘿嘿,沒錯,我就是想嚇他們,暗示他們我可是恐怖分子,沒有什麼幹不出來的,上課罩子放亮一點啊!
這個瘋狂奇想,其實是從Discovery有一集介紹「刺青」得來的。
刺青最為人所熟知的印象,大概就是黑道大哥的正字標誌了,只要看到那一身刺龍刺鳳,一種刺激腦門的強烈情感即被喚起,黑暗、血腥、恐怖的戰慄更是油然而生。要說那一身刺青是兄弟們混江湖的入道儀式一點也不為過,更是逞凶鬥狠、比誰更大尾的必要手段。黑道文化的「盜亦有道」,可以說把遠古封建時代烙印罪犯的標籤,轉變成一種另類價值的自我肯定。
但曾幾何時,時代的快速變遷,竟讓一向被視為次文化的刺青一躍成為流行文化、接受年輕人膜拜的圖騰。看看那些引領風騷的國內外藝人,又有哪一個不曾接受過刺青的洗禮?
不過,在Discovery的介紹中,最令我震撼的,是一位全身紋滿密密麻麻刺青的日本阿伯,包括每一根手指頭內側。不過如果你是在白天看到他,你絲毫不會發覺他有任何異樣,原因即在於白天的他是一個中規中矩、笑容可掬的中學老師。可到了夜晚,他會卸下全身厚重的粉底,露出有如原始叢林動物之七彩斑斕的花紋來,他會到一個類似族群聚會的酒吧去打鼓,藉以恢復他的真實本性。
我看了心頭一怔,在這個日本伯伯身上,刺青居然可以生成如斯奇異的意義!那既不是被體制流放、宣判罪行的烙印,也不是用來恫赫人的保護色,更不是炫人取寵的時髦玩意,你甚至難能一睹他的真實面貌,因為他的刺青,泰半的時候根本不是為了顯露,相反地是要被隱藏!也只有在同類人的小圈子,他才有辦法褫下那潔白無瑕的石膏面具,解放一顆過度人文化成的萎縮心靈。
試著想想,每天一大清早的他,該用多久的時間完成上妝的手續?而渾身烙下的刺青──這種一次至少持續數個乃至十來個鐘頭,忍受有如驟雨飛針的穿刺,鮮血蜿蜒的酷刑,在這自覺/自虐的受苦歷程,想必有一種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貫徹意志。
我不禁猜臆:那是不是一種形同宣告主權,唯有自己才是自己身體/生命主人的況味?還是一種與加諸自己頭上的意志進行隱密不宣之相抗衡的意識?
但無論怎麼說,這種同時想要隱蔽與彰顯的意志,似乎也在揭示社會人格與真實自我之間確實存在一條清晰的界線,不管多麼努力都無法消泯的永恆矛盾。白天的他為了生存,必須隱藏自己的真實毛色、蜷縮自己的靈魂,戴上一副可供辨識的人格面具,將自己埋藏在庸庸碌碌之中,但求不被注意。
我臆想,一開始他就如同大多數的小市民一樣奉公守法,恪盡職守,為了生存而賣命服役。但令他不解的是為何越努力,精神卻失落得益加嚴重?庸庸碌碌忙過一天之後,驚覺自己活像那糟粕,被榨得乾巴巴的,只剩下一具醜陋得令人作嘔的乾癟肉體。
之前看了一部大陸紀錄片〈可可西里〉,其中對那藏北沙漠的流沙印象最為深刻。隱伏在地表的流沙,幾乎毫無預警、無聲無息地就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給嚥進肚腹,什麼也沒有留下,既不慘烈也不悲壯,彷彿這個人從不存在過一樣,看完心情怪沉悶的。
想到那個日本伯伯身上的刺青,似乎就在這種尋常無奇的庸碌生活、也是吞沒人精神於無形的日常瑣細,昭告出一種存在的意志。在找不到精神價值的現世人生,藉由儀式性的受苦,中止了那庸俗性的不斷內蝕,同時也將內在的深刻嚮往一針一針銘刻在表皮,彷彿藉由改造自己而得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