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曾在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讀到一個令人低迴不已的故事,那是一個有關人類終極情境──太陽之西的地方。
有一個住在西伯利亞荒野的農夫,每天日升而作、日中而息、日落而歸。放眼望去,四面八方什麼也沒有,只有遙遠與天際相接的地平線。
就在每天每天重複看著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通過天空中央,往西邊沉下去之間,你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於是你把鋤頭丟在地上,就那樣什麼也不想地一直朝西邊走去。朝著太陽之西,然後就像著了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都不吃不喝地繼續走著,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
這一個到最後得了失心瘋、往太陽西沉的方向不吃不喝走了幾天幾夜、最後孤獨饑渴地死在西伯利亞一望無際之永晝曠野的農夫,在他砰然倒下去的那一瞬間,我彷彿聽到來自遠古神話那同樣為了一個不明原因逐日而死的,夸父。
人們為這樣的一個故事,取了一個病理學上的名稱:西伯利亞歇斯底里。
這個農夫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週而復始,像這樣鐵打的符合宇宙秩序的規律有什麼問題,為什麼令這個天真單純、從不質疑什麼的農夫,竟丟下了他的生存工具──鋤頭,直奔向那令他瘋狂的太陽與地平線?
地平線是他每天工作唯一可以看到的。說到地平線,它是那麼實質,可又是無窮無盡沒有辦法確指的東西。不禁想到當代詩人林亨泰的一首現代詩〈風景二〉:
防風林 的
外邊 還有
防風林 的
外邊 還有
防風林 的
外邊 還有
那麼對這個農夫而言,每天他所眺望到的景觀是:
地平線 的
外邊 還有
地平線 的
外邊 還有
地平線 的
外邊 還有
地平線無限迤邐,在地平線之外還有地平線,在此之外還有地平線、還有地平線……人分明踩著地平線,卻在這一望無際、永遠也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蜃影中,感到一種令人瘋狂而無從掌握起的虛幻感。原來在這無盡當中,什麼也沒有。在說它無盡的同時,它也同樣無盡的趨近零。無限與零,神祕而衝突的接楯著。
至於那每天每天主宰農夫作息的太陽,不知道為什麼他內在的生命規律竟與這外在的宇宙秩序失去了連結,他竟有一種想要逃脫這種被掌控與不斷循環的命運,如果這叫作生命,他想要逃出這樣的生命。
直到有一天,某種一直控制著的東西燒壞了,一直被壓制住的下意識全面反撲,引人走向崩潰。或許這是所有崩潰的源頭。
如果可以,我想從這一切瘋狂的循環中躍出。如果,有一個地方可去,我想去到那,在時間與空間交接的盡頭──當太陽沉沉墜入地平線彼端,永夜即將到來──那或許就是書中所謂的「太陽之西」。人不再被眼前的地平線所眩惑,不再有鐵打的太陽逼人每天面對這一切,或許在那裏,才可以得到真正的休息吧。
我在那西伯利亞農夫砰然倒下的瞬間,在那孤獨無比的死亡面前,看到了一絲安息的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