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複寫命運──《沙丘》與丹尼維勒納夫的時空廢墟

二〇二一年九月，等來《沙丘》從小說躍入電影，也再度等到丹尼維勒納夫眼中的幻景──風沙颳過，日影相融的瞬間，輪廓曚曚敞開廣漠的無限，塵霧澀黃、時而灰蒼，彷彿眼前阻止任何生成的不僅是旱熱的沙塵，光一離軌，就倒映為寂冷的冰霰。或許，戲院觀影的當下，人們並非無從指認銀幕上任何可識而難辨的形影，但無論外在樣貌或內在精神，「沙丘」都無法以純粹的沙漠意象一筆帶過，當實地捕攝的影像運動持續越出想像和視野，就使我更加一廂情願地相信，所有不停向前襲來的，全是架空的異域風景。

在此我們不言萬物，因這面蛻去一切的風景只維持一份最低限度的存有，它的形象濃烈近乎《銀翼殺手2049》建物傾頹、視線茫茫的昏濁地帶，卻不等同科技或理性盡頭的全然虛無──落寞的星球表面，厄拉科斯的風塵沙土隨時可被征服被取消，然而價值連城、無法取代的香料允許了環境惡劣地留存，在一股不間斷的吞噬力量中，橫亙人類的貪婪之眼、未知恐懼、歷史命運及夢境預言，某種意義層面，「人為」造就出沙丘的無垠，我們見得瞬息萬變的沙稜土線，而人的失速、荒蕪則隱隱依隨其後。那麼，是什麼時候開始，作者慢慢丟卻人形，讓景物凸顯、代為示意？

在《烈火焚身》，影像以一面孤懸的斷谷為起點。在《私法爭鋒》，錯落的殘枝為白雪畫上面孔。在《雙面危敵》，城市天際線緩緩浮出霧海。在《怒火邊界》，伏藏的戰火於旱壤一觸即發。可是，丹尼維勒納夫前期作品，即使「景」一再佔據電影首顆鏡頭，「人」的線條依然撐起故事所有重量，所謂角色、所謂人物皆操有足夠的行動和話語，構設一個遠比自身更大的命題。他們往往委身過去，為失落的事態而來，前方，未知給了一份確鑿的念想，念想之外，風景不過是起興、是陪襯，而作為景中的人，他們從不回頭。

自《異星入境》到如今《沙丘》，隨著情節背景重設，視覺意象層層推進，電影裏的人物轉而纖巧，不再強勢佔據敘事的位置，與意念一同寄寓於景，情景接續引領觀眾識讀，感受故事的嬗動。藉由影像的邏輯、暗示，能輕易明白這些角色如何出現，隸屬哪一方風景，被什麼樣的難題重重環伺──當七腳族龐大的星艦倒懸在各大洲天空，當 K 的童年舊夢不斷閃過破敗的霓虹都市，當漫天黃沙次次席捲厄拉科斯……。意識底，異域的景物日夜重生，我們怎麼可能遺忘，曾於那面銀幕進入的每幢造影？

《沙丘》小說在每回開頭煞有介事地引用書面上的字句，為求預言式地勾勒未來種種注定的事件，電影則透過重疊的影像關鍵去否認，描摹人之於夢境預言的悖變，向未來駁回缺乏任何可能性的現實。綿延不盡的沙丘上，人們殷盼救世主的出現，等待一顆能夠彌合空間和時間的偉大心靈，而命運一詞便繼續落在丹尼維勒納夫的視域，歷來被一再提取、擱置，複沓、質疑，意圖飛越時空的限度，以影像重新命名。

最初，易受理解的是命運，難解的同為它的無常與必然。《烈火焚身》以「童年是把刺入咽喉的匕首」開場，我們赤裸地步過煙硝四起的焦灼煉土，故事在眼前遲遲燒開、不留後路，只留餘燼。此刻，生命的甬道還能通向哪裏？電影以懸念和誤識所打造的繩縛，反覆纏咬狼狽的過往，人要生存，就不得不劃開現實，在黑暗中覓求形而上的信仰，是故《私法爭鋒》唸起俗常的禱詞：「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倘若沿途有光，能不能就算改變了餘生的結局？然而前人走過、後人又復踏上，俗常本身不也諷刺地包含悲劇的質地？

或要一直待到《異星入境》七腳族降臨地表那刻，才催生命運的第二種寫法。在語言符號所誘視的全新時間觀裏，人並非改動或征服了什麼，唯一賴以存活的只有直面一切，承負生命。他們貼近時間的皺褶，逐次感受生命的輕盈沈重，跟著影像、跟著時態的連結參透，宿命亦隱微露出非線性的可能。於此，時間以圓為始末，繞出一個又一個迴圈，從個體無盡地往外延伸，上一段環節榫接下一格間隙，所有對白彼此嵌合，我們於是幽幽望見輪轉的歷史──橫越《銀翼殺手2049》對未來科技的末世隱喻，一度失卻面孔的人類於今抵達「汝等不得造出機械假冒人類思維」的時空，更大的命運之牆垂於黃沙之中，過去未來又將如何勘破？

文本由小說成立到電影的實現，《沙丘》本身就是宇宙兩造互相輝映的夢境，當預言的視角移至影像對文字的再述，是否真能如故事所言：一旦人有了彌合時空的能力，就能令個人、令歷史或多或少地溢出宿命和輪迴，為一路以來複寫的平庸解套，從命定的子嗣繼而創生命運？電影落幕時，旅程才正要開始，他們持續向前，趨進一片無邊亦無情的廣漠。

異域再次颳起風沙，人形被拂去。碩大的銀幕透映出至今難以全視的那些場景，它們沈默依舊，一如徹夜渙動的廢墟群，任星辰反覆劃過天空，靜靜地臥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