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幾十年裡,我們總是耳聞──成功改編《沙丘》有如天方夜譚。換言之,這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也因此,當務之急必須證明一部賣座而美麗的電影確實可以存在,我想我達到了這個目標。」
──《沙丘》導演 Denis Villeneuve
日前於
〈夭折、毀壞與重生:《沙丘》電影版的前世今生〉一文中提及,此部系列小說的改編難度相當高,無論是於鋪陳、美術、場景、娛樂性、世界建構等方面,是必須在各個技術層面皆臻至成熟時,方能打造出滿足書迷與科幻迷、既未來又傳統的想像國度。
換言之,這部水到渠成的二十世紀科幻史詩,就如同故事中的亞崔迪家族,不斷死去,不斷重生,不斷進化,才演變出今日的樣貌。
法蘭克.赫伯特的原著出版於六〇年代,其傳統文學敘事方式賦予小說珍貴且獨特的美感,科幻小說的外皮包覆著生態、政治、宗教、歷史、希臘悲劇,絢麗交織出歷久彌新的史詩冒險旅程。綜觀過去相關作品,任何一個導演都可以告訴觀眾沙漠的遼闊與壯觀,但至今唯有丹尼.維勒納夫,讓我們感受到沙漠的致命與美麗,從靈魂深處回應沙漠的聲聲呼喚,揉合整部《沙丘》故事,以影像藝術的魔法娓娓道來,並展現屬於這個世紀的商業鉅獻應有之氣魄與風範。
「夢是來自意識深處的訊息。」
Dreams are messages from the deep.
電影裡片片段段的夢境彷彿有自己的生命,隨著敘事節奏呼吸、起伏,就如《銀翼殺手2049》、《異星入境》,伴隨傾頹蒼涼而生的詩意,從難以察覺的絕望深淵與黑暗之心緩緩蔓延。小說每一篇的開頭,都有旁觀者已知視角的一段引文,提供一種近似史書或詩歌的記載,正文則是意識、夢境、幻象與預言穿梭其中,畫面將「意識深處的訊息」化為縹緲而真實的故事,我們就這麼睜著眼走入了漫天飛揚的滾滾沙塵。
改編之下,忠於原著的手法各有利弊,私以為最出色的是將文本完整吸收,以自己的方式重述之,既蘊含作者的靈魂,又融入另一位創作者的視野,這也是《沙丘》在當今日新月異的特效技術之餘,足以滿足書迷以及科幻迷的關鍵部分。赫伯特筆下的荒漠奇景等同地球表面覆蓋的海洋,有沙浪、沙霾、沙霧、沙塵與沙暴,「經沙塵折射的的陽光下,一排機翼泛起一片迷濛的橙光」,「二百公尺深的下方是一片沙漠,綿延不絕,像靜止的海洋躺在那裡,佈滿銀色波浪」,超越人類的未知力量以及潛伏於沙漠大地的死亡氣息,丹尼.維勒納夫的鏡頭語言如實具象了無以名狀的覺醒歷程。
「世間萬物皆有模式,此為宇宙的一環。這種模式是對稱的、簡潔的、優美的──這類特質,你會在真正的藝術品中看到。你也會在季節遞嬗中、在沙粒沿著沙脊流動中、在灌木那叢生的枝掗和葉片的圖紋中看到。」
而如此內在覺醒的歷程,幾乎不可能單憑劇情推進給予觀眾具有說服力的合理解釋,無怪乎赫伯特的兒子會形容《沙丘》是靈性的熔爐。也因此,在倚靠獨白輔助的前車之鑑下,肉眼無法觸及的,先人類而生的,導演直接從保羅的凝視予以凝視,從保羅的感知予以感知,將萬物的模式,宇宙的一環,看不見或看得見的一切如實呈現在觀眾眼前,此為一場先感受方能相信的體驗,縱使等在前面的是危險及死亡,亦無從閃避。
若讀者與觀眾真正理解《沙丘》,會發覺裡面沒有正邪對立,並非黑白分明,就像沙蟲不是毀滅者,而是創造者。而這位萬中選一的救世主,貝尼潔瑟睿德姐妹會多年來精心培育的血脈,於哲人的好學、上位者的公正、賢人的祈禱、勇者的膽識所支撐的世界誕生,膽識應歸功於其母親潔西嘉留住男胎,選擇違抗命令,剩下最關鍵的則是「一個懂得統御之道的領袖」。
這一階段的課題,便是恐懼。恐懼會扼殺心靈,宛如消弭自我存在的死亡。在他還不知道戈姆刺是什麼時,就得將手放入盒子裡;在他還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擔任繼承者時,就得戴上戒指接受從天而降的使命;來自卡樂丹的保羅好似水般保有極強的可塑性,一粒落在此處的種子,尋找沙漠的力量,順應風暴,面對恐懼,伺機在流動的可能未來中尋找其他可能。
相較於大衛.林區《沙丘魔堡》凱爾.麥克拉蘭的中等體格,提摩西.夏勒梅的瘦削身形、俊美沉靜和貴族氣質,其實更符合赫柏特原著中的人物設定,他應為精瘦,而非壯碩。作者一再強調,「城市出教養,沙漠出智慧」,保羅亞崔迪兩者兼備,但說到底,他充其量只是一名尚未定型的十五歲少年,是否有相對應的判斷力、心理素質、心態成熟度,去面對超乎過往認知的偉大能力與責任?這一條摩阿迪巴英雄之路,自有其黑暗面,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究竟是禮物抑或詛咒?他最終會成為聖人還是魔鬼?
「偉大只是一時的經歷,絕不會始終如一。偉大之所以能出現,部分原因在於人類那建構神話的想像力。經歷到偉大的人,必然會感受到自己身在神話中。他一定是映現了人們投射在他身上的依托。同時,他還必須具備強烈的冷嘲意識,這能讓他從自命不凡的信念中解脫。沒有這種特質,即使只是偶然偉大,也會摧毀一個人。」
《沙丘》的難以駕馭,在於境界之高,面向之廣,融入了赫伯特這一輩子的生命經驗,以及各種鉅細靡遺的冷門研究。電影化繁為簡刪去不少複雜豐富的層次,選擇聚焦於主角的成長故事,可視作文字轉化為鏡頭語言時必然之取捨,卻也難以斷言是否存在更完善的敘事角度。縱然漢斯季默的配樂評價漸趨兩極,於我而言,聲音與影像交織成一股奇異悲壯的異境氛圍,使用各種樂器以及大量的人聲,古今交錯,變幻莫測,打造出不同文明與時空之感,時而低吟,時而狂暴,彷彿訴說著,《沙丘》和香料如出一徹,將徹底改變人們的心智,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角度。
但顯而易見,丹尼.維勒納夫進一步平衡了商業與藝術,並未將之拍成一個單薄扁平的英雄起源故事,而是運用他一貫的詩意美學與意識捕捉,動作場面適可而止,情緒收放內斂深沈,大器恢宏且不失細膩莊嚴。故事中的人們既生於戰爭,電影裡的藝術亦孕育於美,帶領觀眾在失去方向的沙霧中漂流,重新認識命運、思索時間,重新尋找人類的生存意志。
全文劇照:華納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