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一心要逃：電影《夜奔》

長大以後才漸漸懂得欣賞，徐立功和尹祺導演所執導的電影《夜奔》。大量詩意的口白，藝術化的表現形式，早在2000年上映之時就奠定了其文藝腔電影典範的基礎。《夜奔》講述的是關於兩男一女的感情故事。初見此作時，總覺得不斷看到《霸王別姬》的身影。不論是在角色設定、戲曲配搭和劇情安排上，都高度相似。因此，有段時間我並非那麼喜愛《夜奔》。是要過了好多年再重看時，才品嚐到其箇中滋味。

故事發生在1930年代的中國。家住天津的英兒（劉若英 飾）與自小便遠在美國學習大提琴的徐少東（黃磊 飾）是訂了娃娃親的，他們未曾謀面，一直以來都以通信的方式聯繫彼此。因此，電影開場伴隨著悠揚的大提琴拉奏，他們倆讀信的聲音也在耳邊緩緩響起。後來，英兒的父親從北京找來了當紅的戲班子「榮慶班」進駐家中固定演出。在少東歸國後，英兒便帶上少東去聽崑曲。於是，少東便與戲台上唱著「林沖夜奔」的當家挑樑武生林沖（尹昭德 飾）相識了。從那天起，他們的生命便朝著天翻地覆的未知道路，無止盡的出逃、狂奔⋯⋯。

「林沖夜奔」典出《水滸傳》，後被取材成為明代李開先《寶劍記》傳奇中的一折，是崑曲的傳統武生戲。故事描述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林沖，因受高俅父子迫害，而亡命逃上梁山的經過。戲曲界向來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說法，《霸王別姬》裡的那爺就曾說過。可見《夜奔》對於武生行當表演技術與功力的要求之高、難度之大。電影《夜奔》裡的林沖，就因專於此戲而成為榮慶班的當家名角。

林沖是被師傅從廟裡撿回來的孤兒，沒有名字和身世，所以他演誰他就是誰。他在戲台上一遍遍唱著「望家鄉，去路遙」，可是家鄉在哪？回去故里的路又在哪？直到他遇見少東與英兒，他的心才得到歸屬。他把信任給了英兒，把愛給了少東。但在一天夜裡，他親眼見到師傅又企圖糟踐年輕的小師弟後，盛怒下，便失手打死師傅。從此，他展開了自己夜奔而去的路程。

少東說過：「他要逃開的其實是我。」林沖對少東難以言說的情感，讓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少東，於是他逃。離開了戲班，再遠行美國。最終，他仍然沒有再見少東一面。遙想當年在少東開車送林沖與英兒回家的那天夜裡，林沖心裡頭的千思萬緒，竟只能化作簡單一句：「我這（心）記著你。」再夢回林沖與少東初次於後台的過道上相遇時，一眼瞬間就注定了兩人一輩子的感情。林沖一生都在奔逃，最後他變成一把骨灰被少東領回家，已經是他此生最好的歸屬了。說來教人悲傷，卻也足夠欣慰了罷。

林沖在殺死師傅出後逃的那天晚上，臨走前他選擇去見英兒最後一面，他要英兒將自己的笛子轉交給少東。英兒急得落下眼淚，她對林沖說：「你們根本把我當傻瓜。」心思靈敏的英兒，其實早在林沖與少東的笛音和琴聲中，聽出端倪，那是她永遠無法介入的。英兒的選擇並不容易，當林沖要離去前，英兒把那個原是少東送給自己的水晶玻璃大提琴給了林沖。或許可以把英兒的這個舉動視為成全罷！但我覺得那更是英兒對林沖的告白。

少東離開中國前曾向英兒求婚，他說：「英兒，我喜歡你。」英兒卻回答：「可是你愛林沖。」喜歡和愛有所不同，英兒是明白的。二戰結束後，英兒於1949年前往紐約，找到了少東。他們像多年不見的好友一樣，擁抱談天。少東問英兒怎麼沒把將水晶玻璃大提琴送給林沖的事情告訴他。「是的，我沒有告訴你，我一直愛著他。」英兒的回應饒富深意。原來，她和少東一樣，都深愛著林沖。

人生在世，活著本來就有那麼多不可理解的事。特別的是，在日軍侵襲後英兒其實曾遇見過林沖，並且將少東的近況告訴了他。當她提起少東時，林沖「渾濁的眼睛裡有了光。」也許正因為林沖眼底的光，讓英兒決定在分開前，將少東在美國的地址給了林沖。可是，她卻未將與林沖的再次相遇告訴少東。我想，那是英兒最後的一點倔強。在愛面前，英兒也難以表現得慷慨，可即便如此，英兒已經是足夠偉大的了。

「也許我回來，是為了在家鄉埋一滴眼淚，好讓我這一生，也有鄉愁。」少東是孤寂的。打從美國回來，他空落的心，始終無處安放。結婚也好、尋找鄉愁也罷，當他聽見林沖在戲台上演出的聲音時，卻被那唱腔深深驚駭。「我像被催眠一樣，接受一切他給我的想像。山路，廟門，月冷星稀的寒夜，他只一心要逃。」林沖聲音裡的抑鬱、悲憤和悲涼，直錐進少東的心，那一刻少東總算覓得知音人。

比起林沖，少東更加內斂。當林沖握住他的手，試圖親吻他時，少東卻選擇了迴避。他的心意也只敢隔著一層簾幕，在朦朧間暗暗表示。少東肯定後悔極了，因為在那個他拒絕林沖親吻的夜裡，那個大雪的夜晚，當他一個背轉身，他和林沖「既是生離，也是死別了」。再次返回美國的少東，某天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望家鄉，去路遙」他忍不住地嚎啕大哭。眼淚裡不僅終於有了鄉愁，還多了無盡的思念，對愛的思念。

電影最後，年邁的少東來到三塊墓碑前，動人地獨白徐徐唸起：「有人走過我身邊問我這三塊墓碑，我說，這裡埋的一個是我妻子，一個是我愛人。」我們無須再問故事的主角們究竟夜奔何處，因為他們即使走得再遠，都已在心中留下了一處，讓摯友和愛人安穩歸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