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主角的公益基金會,曾得到特斯拉創辦人馬斯克的贊助,但最後他因為散播反疫苗言論,被迫辭去他創辦事業的職位。美國有許多醫療人員因為不想打疫苗離職,最近PTT NBA版的熱門話題是籃網隊三巨頭厄文(Irving)拒打疫苗。在台灣人人搶打疫苗,只有挑疫苗的聲浪,沒有名人表態反疫苗。台灣人很難理解,那些富裕的歐美國家,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反疫苗?
美國科技界連續創業家史蒂夫.基爾什(Steve Kirsch)資助研究的「老藥新用」fluvoxamine(原廠商品名「無鬱寧」),在連續兩個中型研究認為可降低新冠肺炎感染者重病率後,最近由加拿大學者在巴西進行的大型研究,認為跟安慰劑比有顯著差異。第三個研究與基爾什無關,但如果沒有他資助早期研究者,做出可以刊登在JAMA等高品質期刊的研究,恐怕也沒有後來的成果。其他想要以門診口服藥方式改善新冠肺炎病情的「老藥新用」,目前都還沒有在大型研究取得有說服力的結果,只有無鬱寧一路過關,持續以高品質的研究推論可能有效。
無鬱寧因為巴西研究再次受到矚目,基爾什的名字卻一直沒在相關新聞裡出現。直到最近,美國媒體才出現跟他有關的報導:他轉向反疫苗運動,不再是主流媒體吹捧的英雄。
想要幹一番救世大事業,卻轉向疫苗害人的陰謀論
基爾什的聰明、能幹、早慧無庸置疑。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科技天才,發明光學滑鼠,創辦M10網路金融公司,是早期網路搜尋引擎Infoseek的創辦人之一。早在他12歲時就潛入網際網路先驅、制定TCP/IP協定的溫特.瑟夫(Vint Cerf)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的辦公室問他問題,最後他的熱情打動瑟夫,讓年輕的基爾什留在他身邊做研究。
基爾什很早就名利雙收,推動他生命的熱情是「拯救世界」。二〇〇〇年時,他告訴記者,他的人生目標是「降低核子大戰的威脅,以及發現將要撞上地球的小行星」。但因為二〇〇七年時他診斷出血癌,之後他的慈善基金就轉向醫學研究。
二〇二〇年三月第三週,基爾什發現新冠肺炎的疫情不妙,開始找曾經贊助過的科學家朋友長談,再由他們介紹傳染病專家。專家們說,由於疫苗研發需要長久時間,老藥新用可以先拯救數以百萬計的人命。於是他創辦了新冠肺炎早期治療基金(CETF),捐助的億萬富翁包括eBay 第一位員工Jeff Skoll,企業雲軟體公司Salesforce 創辦人Marc Benioff,以及全球知名的特斯拉創辦人依隆・馬斯克。
一年後的今年三月,基爾什資助的兩個無鬱寧研究有令人驚艷的成果,得到知名電視節目「六十分鐘」的報導,採訪基爾什以及他贊助的研究者,他的名聲更加響亮。但大約在五月時,他開始冒出一些反疫苗的言論,並且主動出擊錄製網路節目。
或許:選擇的金字塔,將基爾什一步步推向懸崖
三月時基爾什全家才打疫苗,才剛成為主流媒體當紅炸子雞,為何兩個月後就開始大力散播反疫苗言論?我們無法確切知道他的心理動力是什麼,但或許可以用《
錯不在我》書裡提到的「選擇的金字塔」(choice of pyramid)來思考,滿懷自信與抱負的基爾什,為了捍衛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步步走向藥廠陰謀論,然後相信了疫苗弊大於利的論述,最後不見容於美國的主流社會。
第一篇無鬱寧研究在JAMA刊登後,基爾什以為這世界會隨之改變,大家會開始探聽、讓新冠肺炎感染者服用無鬱寧,結果沒有。第二篇研究刊登後,連「六十分鐘」節目都來採訪,這下子應該可以拯救世界吧?但政府、媒體、醫療界水波無紋,基爾什就像是丟了一個小石頭到大水塘,什麼都沒改變。
在第一篇研究結果出爐後,基爾什在部落格網站Medium寫了一篇歡欣鼓舞、宣揚無鬱寧治療新冠肺炎便宜、快速、簡單、安全、有效的文章,結果文章被刪除,他被Medium終身停權。第二篇研究發表後,基爾什宣傳他要上六十分鐘節目,結果他的發言就被臉書刪除。Email行銷平台SendGrid也因為宣傳療效停掉他的帳號。
基爾什一股熱情,捐獻大筆金錢,不止社會迴響不大,無法達到拯救世人的目標,連網路平台都要限制他發言、刪除他網路帳號。台灣人也有許多類似「被祖」的經驗,被臉書刪留言、刪文、停權後,不也會有許多「臉書被誰誰誰控制」的想法出現嗎?這一路受阻的經驗,或許就讓陰謀論在基爾什的腦海燃燒起來。
對學術界來說,基爾什贊助的兩個無鬱寧研究,雖然能在高品質期刊刊登,但樣本數還是太少,必須要有更大型研究的數據才行。身為新創產業的IT人,他開始不滿意他贊助的科學研究受到的阻撓。例如他在今年四月一日就曾在推特發文挑釁,說「工程師尋找減少死亡的治療模式,醫師尋找不會傷害名聲的治療方法,這是為什麼人們會死掉」,然後懸賞一百萬美元給能找出研究缺陷證明他資助的無鬱寧研究無效的人。
「六十分鐘」節目播出後的受挫感,為CETF帶來危機。基爾什不甘於只當出資者,跨足到科學領域來指指點點,已經讓他跟其他科學家關係緊張。他不斷跟CETF成員通話,跟他們抱怨為什麼無鬱寧沒有得到肯定,跟「科學顧問委員會」(scientific advisory board)成員施壓要他們大力鼓吹無鬱寧的療效,讓一些科學家不想再回他電話。
醫師科學家的謹慎,對追求創新與改變世界的連續創業家來說難以理解。「為什麼這世界都要跟我作對?」,如果這樣的想法不斷盤旋,「大藥廠陰謀論」就會變成在背後造就一切的大魔王。當他最終出現反疫苗言論、而且還上YouTube廣為宣傳後,已經遠超過醫師科學家們能想像與接受的範圍。「這就像聽到川普的選舉無效論一樣不可思議」,一位科學家說。CETF十二位科學顧問集體請辭,抗議他難以捉摸又帶有危險性的公開言論,原本協助CETF的洛克菲勒慈善顧問基金會也同時宣佈終止合作關係。
到了夏天,基爾什創辦的兩個創投M10跟Token,要求他停止反疫苗言論,否則就得離開董事會。
來不及拯救的人命,下次疫情還有機會改善嗎?
在科學顧問集體請辭後,擁有撥款決定權的基爾什,沒有增加新的贊助項目,也不再募款。他陰謀論地認為,現在基金會做的研究,只會得到聯邦政府的漠視。
科學界對無鬱寧研究的高標準要求有錯嗎?有太多新藥與疫苗在研發過程中,即使在phase 2效果不錯,但在phase 3發現效果不如預期、或出現難以承受的副作用。「老藥新用」的藥物副作用雖然已經經過檢驗,但在設計嚴謹的大型研究裡,療效往往不如預期。給藥的時機點跟劑量,需要不斷測試、檢驗。
但持續進行的研究也露出一線曙光,證明「老藥新用」不是空想。如果研究速度能加快,在疫苗還沒研發出來時就確認無鬱寧的療效與治療方式,是不是就可以拯救數十萬感染後不幸死亡的人?
做研究很花錢,非常花錢,如最近有個同時包含好幾種「老藥新用」的研究,跟大型基金會申請一百五十萬美金的研究經費。研究的錢誰來出?除了有錢的大國政府外,可能就得靠超大型、世界級的富人基金會,才有可能出這些不求回報的研究經費。畢竟,過了專利期的老藥新用對藥廠幾乎沒有任何利益,藥廠不可能出錢。
基爾什對人類很有貢獻,非常有貢獻。比如說,CEFT很早就贊助了知名的David Boulware奎寧(hydroxychloroquine)研究,認為川普總統曾大力讚揚的奎寧,並沒有想像中的療效。醫師科學家會認為證明一個藥物無效,也是對人類很大的貢獻。但身為出資者的基爾什,無法接受這研究結果,反倒是加入了奎寧支持者的行列,質疑David Boulware的研究數據應該怎麼解釋比較好。對科學家的無法信任,讓他的認知偏誤越來越擴大,最後相信了不實的疫苗傷人訊息。
美國獲獎無數的調查記者Cat Ferguson在報導基爾什的長篇文章最後一段說:會對藥廠保持懷疑論是很正常的事情。這些巨大型企業會極大化從人類健康得到的經濟利益。他們賄賂、做虛假行銷,常因此被罰一大筆錢,包括這次研發疫苗的Pfizer以及Johnson & Johnson都有不良紀錄。但身為揭發過許多內幕的醫藥線記者,她對mRNA疫苗觀望許久,現在靠著來自藥廠、政府監理單位與遍布全世界獨立研究單位的數據,她可以相信新冠肺炎疫苗對人類的貢獻。
她也相信,老藥新用可以治療新冠肺炎。接下來數年,還會有許多人感染新冠肺炎,那些還沒打疫苗的人更是危險。這些便宜的老藥,可以減輕症狀、降低醫療體系的負擔。但我們還需要更多研究來發現對哪些人、哪些時機、給予多少劑量,才能對病人有最大的幫助。
認為自己可以拯救世人的信念,最後讓基爾什把自己變成對抗藥廠霸權的悲劇英雄。不過他也點出一個問題,如果有更多政府或大型基金會資助的大學、醫院研究計畫,用跟「曲速行動」一樣的經費,大量且快速地進行老藥新用的研究,說不定這些老藥也能跟疫苗一樣拯救眾多性命。當然,老藥新用無法取代疫苗,但可以減少疫苗研發、普及之前的大量傷亡。
新冠肺炎是人類擁有現代醫療後第一次面對這麼大規模、高傳染性、全球流竄的疾病。當美國共和黨參議員抨擊聯邦最高防疫顧問佛奇(Fauci)沒有投入資源在老藥新用的研究時,或許我們也只能說:全世界各國政府在防疫上犯的錯可多了,誰又能全知全能呢?
像基爾什這樣偏執的創業家,具有改變世界的潛能,但也可能會帶來災難。醫師科學家的各種堅持,也就是在為這樣的人踩煞車。但我想我們還是可以感謝他,希望他帶來的衝擊,讓人類在面對下一次傳染病大流行時,能再多救活一些人。
本文參考以下文章:
- This tech millionaire went from covid trial funder to misinformation superspreader
- Tech Tycoon Dangled a COVID Cure -- Then Went Full Anti-Vaxxer
- Tech Entrepreneur Crusades for SSRI as COVID Therapy
- 憂鬱症藥物可以成為新冠肺炎新對策?美國研究正與時間賽跑
附註ㄧ:
許多人可能會有疑問,如果無鬱寧已經在巴西大型研究裡證明療效,為什麼不要在疫情嚴重又缺乏疫苗的地方廣發無鬱寧?
在巴西研究裡的無鬱寧劑量是一天200mg,而JAMA研究是使用給嚴重強迫症病人的一天300mg。巴西研究的療效不如JAMA研究,就有人認為,這跟藥物劑量可能有關。
但藥量越高,副作用也就可能越多。無鬱寧大致上算是安全性頗高的藥物,但如果沒有經過醫師詳細問診與追蹤就擅自服用高劑量藥物,在少數病人可能會出現致命或帶來重大危害的嚴重副作用。
醫師科學家的謹慎是有道理的。有時會不會謹慎過頭?這就需要社會各界專業人士的共同討論了。
附註二:
「選擇的金字塔」大意是說,有時在面對選A選B皆可、不影響生存的選擇時,我們做了選擇,之後我們的大腦就會賣力為這選擇解釋、找理由、一定要證明自己是對的,然後再以這理由為之後的行動準則,人生就因此產生很大的不同。
這類研究的濫觴,是好幾十年前有心理學家找一群學生來,要他們進行一個不作弊很難過關的小考,然後觀察他們有沒有作弊。研究者發現,選擇作弊的人日後就會傾向認同作弊沒什麼、很多人都這麼做。沒有作弊的人就會嚴詞譴責作弊,視為很不道德的事情,加強對自己的道德要求。有時一個選擇,就會轉變許多重大的人生方向,讓原本看起來沒什麼很大不同的兩個人,最後變成金字塔底部般的巨大差異。
基爾什個性或許有他偏執的地方,但如果當初他不要涉足「老藥新用」研究,或許他就不會變成反疫苗的積極行動者。從奎寧研究開始,為了替自己的決定辯護,他逐漸擴大他的懷疑論牽涉的對象,最後變成大家都是為了掩護疫苗藥廠的利益才來阻撓他的救世理想,那麼藥廠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疫苗一定有什麼問題被掩蓋。
最近美國有許多針對「為什麼這些人變成反疫苗行動者」的調查報導,內容非常精彩。有許多人對大藥廠持懷疑論,但會變成反疫苗行動者的還是少數。台灣公開反疫苗的人很少,以我們的角度來看美國反疫苗的人還真多。當然也還是因為美國本來就有很高比例反疫苗的人口,有這土壤才會孕育這麼多反疫苗的意見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