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錶,時針指住七,分針指住一,天色已黑,是回家的時候了。
沿著路走,應該右轉的街角,我卻左轉横過馬路。
再走一圈,這圈是最後了,走完這圈便一定要回家,我第十次下定決心。
載著半冷外賣的膠袋勒痛我的右手,我加快腳步,希望趕快走完這一圈。家中的女兒一定餓壞了,我比平時晚了整整一個小時,定時飲食對小孩的發育最為重要。
「老兄,你迷路了嗎?」
我被突如其來的搭話嚇了一跳,原來是路邊的報販對我說話。
「我見你走了好多圈啊,你要去那裡呢?」
「不,沒事,我想事情想得走神了。」我的視線在報檔游移,於色情雜誌的欄位上停下。我隨便抽了一本,把零錢丟下,急步離去。
我走進公共厠所,躲進厠格,將膠袋放在馬桶蓋上。我翻開色情雜誌,右手摩擦跨下。可是不論我如何搓揉,跨下都了無生氣。
膠袋傾斜,外賣盒掉到地上。我急著把外賣盒拾起,但已經太遲了,外賣盒被不知是尿還是水的液體沾濕。這家店的菜色是女兒最喜歡的,每次飽飯後露出的滿足表情和她的媽媽一模一樣。
如絲絨般柔滑的秀髮,吹彈可破的嫩肌,一雙如寶石的眼睛,她完美遺傳了菲妮美好的一切。簡直就像是她回來陪伴我一樣。
讓我回過神來的,是跨下的脹痛。我沖出厠格,扭開水龍頭,將冰凍的水潑到臉上。我撐住洗手盤,抬頭凝視倒映中的男人,男人的皮下住著野獸。
終有一天,野獸會失去控制,對她做出無可挽救之事。我已經失去了菲妮,我不能連她也失去,我一定要保護她。可是,這種保護變成了束縛住我們的枷鎖,以後必定會化成刺傷她的利刃。
時間真的不早了,我不能再耗下去,女兒還等著我。我把骯髒的食物盒扔掉,提著膠袋走出公厠。
在外迎接的是傾盆大雨,我將膠袋的手環打結,低頭往家的方向走。再次面對那分歧路口,我鼓起勇氣……無奈屈服於恐懼,選擇了左轉横過馬路——
消防車在面前呼嘯而過,差一步便要撞到。我連忙後退,返回行人路上,環顧四周,途人都對我的妄撞指指點點。急於離開現場,我轉身便走,幾步後才察覺自己通過那往右的街角了。
像齒輪間掉進了一條螺絲,我的腳步猛然停止,恐懼感讓我無法前行。我還未準備好面對女兒,現在還不能。
我抬頭看天,混濁的雨雲蓋住城市。
建築物的背後,升起濃煙。胸膛好像被轟了一拳,把我的心臟打飛出體外。我小跑步,顧不了在膠袋中翻騰的菜汁。
當我停步時,看到公寓在大火中燃燒。路邊停泊著消防車,消防員正在雲梯上射水灌救。周圍聚集著圍觀的市民,還有拉起封鎖線,呼喊群眾後退的警察。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轉頭,是房東。
「他在這裡啊!太好了!」手持點名板的房東大喊,「人都點齊了!公寓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掃視周圍,都是其他住客,「慢著!我的女兒還在裡頭!」
「你有女兒?」房東快速翻找點名板。
「還有人在火場裡嗎?」旁邊的消防員插話,「她叫甚麼名字?」
無言以對的我呆看著二人,喉嚨如沙漠般乾燥。
二樓一個單位發生爆炸,火舌破窗而出,玻璃碎片灑向人群。人們慌忙四散走避,我把膠袋抛下,擠開人群奔進火場。
我二階當一階的跑上樓梯,燥熱的空氣把身上的雨水蒸乾,我拉起衣服掩住口鼻以免吸入濃煙。
我走到住所前,穿過燒剩門框的玄關,屋内的一切都在燃燒。我直奔睡房,幸好火種未有漫延致此,可是濃煙已經填滿房間。我的女兒昏迷在床上。
我把濕潤的上衣脫下,套到她身上。我抱起她嬌小柔弱的身體,跑出玄關。
鄰近的單位再次發生爆炸,整幢建築都在搖晃,焦熱的濃煙撲臉而來,迫我退回室內。眼睛被煙薰得只能睜開一線,熱氣灌入肺部,鼻腔又乾又熱,高温仿佛要把我的喉嚨烤熟。
我緊緊抱住女兒,看著和菲妮一模一樣的臉龐,痛苦的皺眉。
腦海中閃現那個我一直想遺忘的場景:
和今天一樣的雨夜,灼熱的車禍現場。菲妮下身被夾在車内,她把女兒推給我,獨自被火焰吞噬。
我又要再一次,無能為力的看著這張臉死去。
有人走了進來,只剩一條細線的視界,看到一名消防員。他把防火毯蓋到我的頭上,抓住胳膊將我扶起,他的動作很古怪,像右臂負傷而行動不便。
消防員拖著我們走出房子。我想要看清他的臉,他刻意把防火毯壓住不讓我看見他。
「你的女兒叫甚麼名字?」他說。
沉默,我的腦袋空白一片,不懂回答。
「她需要有一個名字。」
濕潤的空氣沖入鼻腔,防火毯從我身上滑脫,不知何時我們已逃出火場回到樓下,身邊的那位消防員卻消失無蹤。
幾個消防員跑來,推著把我們趕出封鎖線。下一刻,大批救護員將我們包圍,他們試圖把女兒從我懷中搶走,我抵抗了數秒,被幾個救護員拉住,才鬆手讓他們帶我的女兒去接受治理。
鎖頭解開了,我頓時感到雙腳無力,跪倒在地上,包圍我的人像蓮綺般散開。
「我有罪!」
我把雙臂合攏,渴求一對手銬將我鎖上。
「我囚禁自己的女兒!我本來想保護她!但我現在卻親手傷害了她!我想要被制裁!」
雨漸停,雲消散,我,仰望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