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會提及劇情,建議觀賞過電影後再行閱讀。
阻隔
從升上三級警戒天天在家,好不容易又重新回到可以看電影的日子,來到睽違數月的電影院,竟有種恍如隔世感;然而當電影猶如時光倒流般播映著疫情開始,戴口罩、量體溫、確診、居家隔離,熟悉的焦慮感就準確而安靜地蹈著畫面侵襲而來;在這同時,品文送小靜上學的母女對話,鈍痛、沉重,每一句都是一棍,由於母親怎麼傳遞都沒有回應,只能加重力道,當那聲音已因習慣而不自主持續時,女兒就也習慣背過身去,以考試迴避責備以免刺傷耳根──一如屋外因為施工而長時間掛著的藍色帆布,籠罩彼此的是一片幽暗。緊接著,在小靜班上有同學確診之後,為免傳染,「隔離」和房門進一步拉開了母女之間的情感,也拉開了品文與工作及外界的連繫,更將她拖進了疾病的圍困當中,隨著激流浮沉。咖哩盤上的bitch,坐在客廳裡說「我好像生病了」的女兒,「你不知道他來過」的前夫,和不存在的風雨,都是她積壓在心中,無處可訴的憤恨、恐懼、希冀、困境。
試煉
當視角轉到小靜身上,與品文視角的差距,不只是電影給觀眾對整個故事的警醒,更是生活給小靜的警覺:原來當媽媽倒下,她連去醫院探望都孤立無援;原來爸爸在與媽媽離婚前,早就和小三有這麼大的兒子;原來家中有經濟的困難,而且已經持續了數月……那些過去被母親保護照顧而無從知曉的現實,忽然都一一揭開,成為她必須面對的重擔,一如品文在小靜床前說的那個故事:當母親為了保護孩子而衝過頭反而摔落時,孩子就得拉住母親的手,才能免於母親因激流而滅頂。
不曾出現的雨及意外延燒的火,相較於之前因居家隔離而不得不同在屋簷下相互擦撞,品文確診後,母女兩人也皆分別從醫生與病友身上確認了「病識感」,脫下過去因為摩擦而不得不穿上的盔甲,品文試著去找工作,而小靜試著分擔過去母親一肩扛起的責任,理解母親的世界。導演讓觀眾隨著小靜的視角去理解品文對門外衛兵的恐懼,對房價的懷疑,以及蛇的存在,都能看到愛必須包含信任與同理,「無論別人怎麼想,我跟你站在同一邊」「我會保護你」的全心全意,都能讓人再次伸展受傷、收縮的觸角,有勇氣傾訴內心的感受,穿過喧鬧的瀑布,重新面對這個世界。
在這個並肩而行的過程,王淨所飾演的小靜從初始的叛逆到對父親軟弱背叛寧願轉身離去的驕傲,陪伴與理解母親過程有過驚嚇與疑惑,但仍選擇柔軟與堅強,從過去針鋒相對的母女關係中褪殼成長,並學習到懂得愛一個人的方式;而從她與母親相處的參差對照可以窺見她與品文的相似,卻又因為母親的病而提早學會了體貼,即使戴著口罩仍能從眉眼、從肢體、從言語展現出情感的幽微與複雜、人性的脆弱與堅韌。賈靜雯飾演的品文則因病而得以卸下「母親」的責任,叩問過去逃避的希望(相信前夫會回來),以及長久疲勞無助而累積的軟弱,形成心理的瀑布,彷彿聽不見外界的聲音,就能維持自己的堅強。故事裡讓品文再遇病友,「我真的很想他,但我不希望再聽見他的聲音」的對話是從另一個角度提示品文:病非外來的洪水,而是內心積累不通的激流,無論是身或心,都是過去反覆受傷未癒的缺口張裂開來,是自己的一部分,毋須排拒割捨,但要正視其存在,才能真正癒合,進而揮手道別。在這個過程裡,她不再只是個必須去愛、必須堅強以致凡事忍耐的母親,而是需要被愛、被理解的女性,在她身上,同時能看見台灣母親、台灣女性的共相,看見自己,那卻又是獨屬於品文的、獨一無二的靈魂。
衝擊與新生
電影至此似乎已接近尾聲,但當「瀑布」的存在初次從品文口中傾訴,那個使她再次隔絕外界的觸發卻是小靜述說過去與父親的相處,搬家之後倉惶地問起是否已經通知了前夫,是她內心隱藏最深仍未放棄(卻不可能實現)的願望。瀑布雖離,溪流仍響,即使過去曾清醒(雖可能是氣話)地告訴女兒「那只是一個提供精子的男人」,即使已了悟卸下了藍色帆布,那個充滿陽光與希望的屋子早已不復過去,然而曾經緊緊抓牢的浮木即便勇敢放手,掌心記憶的觸感又怎麼會輕易遺忘?對小靜說「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我會想辦法好起來」的品文,在獨自面對心靈試煉的同時,也很容易認為這一切來自於己的堅強,冀望已失去的回來或未至的未來,存在感永遠比在身邊無聲的陪伴巨大,當母女相偕去公車站的路上,問了兩次「悠遊卡錢包帶了嗎」的品文又回到了一開始想「照顧」女兒的母親姿態,所幸小靜已然成長,貼心地回應母親的焦慮,一如她身上穿的「Don’t sweat it」──直到意外發生,消息傳來,看著新聞等待生還者的品文,或許才真正意識到: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女兒,才是支撐她新生的力量──畢竟我們永遠無法確定,何時瀑布會再次遮掩周遭的聲音,使人因揭露自我而不自主地顫抖,使人一度滅頂而遺忘如何呼吸;但若能面對內心滯塞的激流與脆弱,向外伸手求生/聲,真正關心你的人就會探出來,告訴你「Don’t sweat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