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編排好的舞步,月亮優雅地劃過天際。祂輕巧地踮起腳尖,碎花似地移動,在前進的同時轉圈,繞著固定的重心和不變的軸心,在轉圈的同時前進。
月光循環著漸近然後漸遠的軌跡,日以繼夜跳著橢圓舞曲。
銀白的反射是蕾絲刺繡的裙擺,隨著每個轉身旋起繁複的陰影;無聲的背景是《第14號鋼琴奏鳴曲》,評論家說那朦朧的氣氛像是湖邊的月色,雖然缺少介質的聲音無法傳遞到那麼遙遠的地方。
細如蠶絲的月光織著薄如蟬翼的紗,在濃厚的夜色裡溫柔綻放。月亮望向最高的山、最汪洋的海、最深的樹林、最喧鬧的人群,卻不常收到回眸。相隔三十八萬公里的距離,這長度能讓落在凡間的月色不停歇地走個十天九夜。
月亮是驚鴻一瞥的讚嘆、是天邊常駐的風景,就像永遠在頭頂上的燈泡,不亮的時候才會被注意到。那些詩詞裡的柔情、歌曲裡的雋永,將情話翻譯成「今晚的月色真美」,人們眼裡看見的不是月亮,是心裡美好的想像。
走過幾十億年的時間,祂看著世界從一無所有到人聲鼎沸,這麼蒼老的靈魂,還是懷抱著嚮往,那互相對視的浪漫期待,在綿延不絕的無限重複裡逐漸消磨。
月光沒有放棄希望,夜以繼日巡視著大地。
遠離城鎮的邊陲地帶人煙稀少,月色下的樹林靜默。在這裡,視覺和聽覺都反璞歸真。鐵甲的微小身影從藏身的落葉堆裡鑽出,舉著迷你鹿角似的大顎,像是戴上頭盔的武士,出發南征北討。
小小的六足爪子爬上樹幹,高一點,再高一點,抵達適合的高度,就能振翅起飛,執行鍬形蟲的每夜任務:在樹林間尋覓樹汁。吃飽是牠最重要的生存目標,至於求偶和繁衍後代,現在還不是季節。
遙遠距離的風吹動雲層,樹影挪移;更遙遠距離的月光灑落,照亮張開的鞘翅和伸展的膜翅。理智上的說法是生物趨光性,情感上的形容是被月色吸引,著迷的鍬形蟲發現,只要連續抬頭一個月,就能搜集完整的月亮舞步。
哪一個動作是起始點並不重要,任何一個小節都可以是橢圓舞曲的第一樂章。
每夜登場的月亮妝容各異,真誠的讚美是同樣美麗。躲在布幕後的朔月、夜漸豐盈的彎月、笑容燦爛的半月、展示華麗裙擺的滿月,身姿絕代風華。即使繞過一圈,舞步重新開始,再看一遍的畫面依然沉醉。
鍬形蟲擺動翅膀發出「沙沙」聲響,借用夏目漱石的話,這是甲蟲版本的「今晚的月色真美」。吃飽成了牠生命的第二目標,優先考慮的是挑選視野更好的觀眾席。
樹林第一排的座位隸屬邊緣,靠近城鎮的那側是無人的墳場,另一側是天然的湖泊,寬廣的空地散落著石碑低矮豎立,遼闊的水面波光粼粼,舞台準備就緒。
夜色降臨將布幕拉起。從湖邊的月色開始,天上的月亮踮腳轉圈前進,地上的鍬形蟲振翅飛行跟隨,從一個樹幹的位子換到下一個樹幹,用整個晚上的時間穿越樹林。最後的謝幕曲照亮石碑上的刻痕,明晚再相會。
在亙古悠久長遠的時間軸裡,這是月亮最美的幾圈舞步。那樣微小的目光,源自愛慕仰望的互相對視,情感跨越距離和真空、跨越生物和星體、跨越片刻和永恆,開出誰也沒注意到的璀璨。
兩情若是真摯,即使暮暮相望,未曾感到倦怠或是興趣漸淡。從那次的相遇開始,重複著平凡無奇的相處過程,沒有輕聲低語的呢喃,沒有贈送星辰的承諾,僅僅只是相看兩不厭,度過每晚的相會。
夜復一夜的日子過得飛快,東升西落,樹木寬了一圈年輪,墳場下葬幾個新的石碑。不同於經年風蝕的圓潤,剛完成的刻痕邊緣鋒利。當棺木和黃土覆蓋於身的時候,是否有過好好地道別,以儀式進行紀念,讓安睡的靈魂長眠於此。
幽微的風帶起幾片落葉,經過生者和亡者殘存思念的身影,用幾分鐘的時間穿越樹林,抵達湖邊。泛起漣漪的空曠水面餘波瀲灩,月色下的樹林靜默。
踩著編排好的舞步,月亮優雅地劃過天際。
【三三實驗室】是由安鉑發起的三詞創作遊戲,以共同的三組關鍵字作發想,各自進行創作。本篇關鍵字為:月亮、鍬形蟲、墳場。
安鉑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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