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舊是元素混雜,卻是我愛的鍾孟宏。
鍾導的電影總愛在一片幽幽暗暗當中,帶來幾縷專屬他色調的光線。你想不到他即將帶著觀眾去哪裡,我卻也甘之如飴。就像第一次看《停車》時,我像是跟著張震進行一場不情願的大冒險,又或是我像《一路順風》的許冠文,一輛計程車也能開向腥風血雨的公路之旅,「這個故事要怎麼結束」總是我在觀影時無法放下的懸念,一如我牽掛著《陽光普照》的劉冠廷最後究竟會如何,畢竟鍾孟宏特愛一種怪異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總是吹得我搖搖晃晃、心神不寧,卻又樂在其中(可以看鍾導的花式秀人脈)。
逐漸看到某些觀後感是「體感時間過長」,我甚至認為這也是一種鍾孟宏式的時間,如同我在《陽光普照》、《第四張畫》時都有相同感受。我猜《瀑布》對某些人來說,絕不是好下嚥的電影,並不是說它有多難懂,而是「這有什麼難懂?」這的確只是一對母女的故事,也可以簡單說是「一位擅長情緒勒索的母親,與一位擅長情緒勞動的女兒」的故事,重點就在於,這個故事為何值得被訴說?不論是要從疫情時代,或是資本主義來解釋,整部電影皆無法脫離日常的脆弱性,以及個體在面臨環境變動時,有多麽難以動彈,尤其將「選擇權」歸咎給個人時,我們總以為抓住部分的能動性,即掌握了自己的生殺大權。
賈靜雯與王淨在《瀑布》中飾演母女,兩人演技上皆有重大突破。
當我看著小靜東奔西跑,認命地憑一己之力想要照顧、拯救媽媽,除了害怕這是導演的一廂情願之外,更擔憂的是「女兒」作為一個照顧者的角色,總是理所當然被認為應該擔起照護責任,除了求助親生父親,他別無他法,爸爸總是說「有事情怎麼不找我呢?」但這句話卻有如外交辭令,職責又再次回到小靜身上。這邊想講的脆弱是,一個中產的、小康的受薪家庭,有多容易因為環境的變動而崩解,更遑論母親品文的病情,某程度也反映職場女性與單親母親蠟燭兩頭燒的困境——想有一番事業,卻難以得到社會支持,因為他不可放棄母職,必須先當好媽媽才有「資格」擁有自己的天地。在兩個角色互相拉扯之下,外加可能得知前夫是因外遇有小孩而離婚(從跟主任陳以文的對話來看),逐漸累積成難以承受的壓力。
這也回到我一直想說的,我們以個體的身份生活在社會之中,且將生命的選擇權都歸於個人的「自由」,其實是一種結構上的暴力,我們假設每個人的行動都有100%的自由,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就像《大佛普拉斯》中的一種別無選擇,而《瀑布》只是呈現不同面向,卻擁有相同核心的概念。被藍色帆布覆蓋的高樓,裡頭住著疏離的人心,過著事不關己的生活,唯一關心小靜的人是幫傭阿姨。我們放任著一戶一戶的悲劇發生,待到出事了才說「怎麼會這樣子啊?他們不是看起來好好的嗎?」
《瀑布》沖刷的就是這面「看起來好好的」社會之鏡,我想和《陽光普照》有異曲同工之妙,在我眼中,它們都不溫暖,甚至可以說是帶有絕望的,那份烙印在生命中的無奈和無常,不論幾次都洗刷不了,即便主角們靠著自己走出新的道路,最後仍難以抵擋命運的洪流。
我喜歡小靜在公園時,儘管台詞有些尷尬,我卻忘不了他對著爸爸李李仁說的那句:「爸爸,你要好好保重」,那聽起來其實更像是一句「你去死吧」。這麼不堪入耳,卻是一個18歲少女,在一個女孩子「應有」的框架下,所能說出最惡毒的話語。而在燒傷後送到醫院的那場戲中,小靜對著昏迷的品雯說:「媽媽...」,從那之後到電影散場,我的眼淚幾乎沒有乾過,一種身為女兒的委屈不斷浮上我的心頭,尤其對於媽媽的不理解、討厭他的神經兮兮,卻又同時深愛著他,種種情緒使我百感交集,如此難受。或許這也是該部作品如此吃個人經驗的原因,評價兩極並不意外。
P.S黃信堯那段真的好廢但我好愛,it's so 啊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