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當地情況,自然是此行的目的,但王添灯的想法不止於此。(藏品/中島利郎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共享夢與傷的被殖民者們】
王添灯是二二八受難者之一,但也曾旅商南洋,觀察當地人民受殖民者統治的情況,以〈南洋遊記〉呈現其思考。
昭和7年(1932)11月22日,一艘輪船從香港啟航,時值冬季,船上的人此時都還穿著長袖衣褲與外套,王添灯亦是其中之一。然而,隨著船接近目的地,他們也換上夏服,因為他們的目的地是赤道上的巨島:爪哇(Java)。
此時王添灯與大哥創立文山茶行不久,又擔任南興洋行董事,正在為他的茶葉事業努力打拼,此次前去南洋,是因為南洋有許多華人,是臺灣茶的重要銷售地。然而,三年前經濟大蕭條造成關稅壁壘,一年前的九一八事變又造成南洋華僑抵制日貨,臺灣茶受到牽連,使其出口更加困難。
考察當地情況,疏通管道,自然是此行的目的。但王添灯的想法不止於此,以前他參與臺灣文化協會,之後也參與臺灣地方自治聯盟,自然也想看看其他殖民地的自治情況,而這趟旅行的第一個主要目的地,即為荷蘭統治下的爪哇。
經過一週的船期,他們於同月28日到達文島(Muntok)。文島是邦加島(Bangka)一港,位於爪哇北方,王添灯用母語記載此島產物的記載,「此島的產物是樹膠和椰子油(雪文的原料)最多。」樹膠(tshiū-ka)為橡膠,雪文(sat-bûn / suat-bûn)為肥皂。
不過比起農業,邦加島更重要的產業是礦業,邦加島與鄰近的勿里洞島(Belitung)是全世界重要的錫礦據點,但環境惡劣。為求挖礦人力,荷蘭東印度公司與跨國勞工簽約,大多數為華人,他們領極少的薪水在惡地挖礦,想提早離開還得賠上押金與罰款。
然而,即便工作條件不佳,船上六十多名乘客中還是有一半下船準備作礦工,皆為華人。王添灯想到西表與八重山,因而感慨:「唉!南洋亦有這樣施行像奴隸制度的地方?」西表與八重山被後人稱做「綠色牢籠」,看來南洋也不遑多讓。
看到離鄉背井的華人,王添灯想到西表與八重山的臺灣礦工,(藏品/中島利郎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隔天,船到達目的地:爪哇的吧城(Batavia),如今我們稱為雅加達(Jakarta)。王添灯一行人拿出日本政府的旅行券(護照)給海關檢查後入城,還得繳納上陸保證金。這些現代官僚的運作顯示了雅加達的現代化,王添灯也看到充滿跳舞場、戲院、茶店(Café)的街景,讓他不禁讚譽:「吧城實不負爪哇島唯一之大都市。」
若說邦加島使他看到殖民經濟的醜惡,那麼吧城便是使他看到殖民地的進步。可惜他們後續行程繁忙,並沒見識太多吧城的繁華,僅在吧城花兩天處理入關的相關行政事項後,於同月月底前往三寶壠(Samarang)。
三寶壠位於中爪哇,是重要的港口、都市,且聚集許多華人,是臺灣茶的重要集散地。王添灯特別提及此地治安情況,雖然三寶壠是一個交通發達的都市,但「除交通檢查之外,並不見著什麼派出所和警視廳。」為什麼沒有警察還能如此和平呢?王添灯寫道:「元(編按:原文即為元)來和蘭(編按:今寫作荷蘭)政府的統治方策很得著人心的感服。他是採取自治主義。所以政治上比XX非常的好。」
兩個「X」大大寫在報紙上,不知是王添灯的原意、報社的修改或政治的介入,或許他看到報紙時,會想起數年前解散的文化協會,以及之後的政治紛擾,但無須多言,讀者也都知道,XX即是日本總督府。
遊記文章出現XX,可以看到殖民者的審查無處不在。(藏品/中島利郎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他們的下一站是中爪哇另一大城「梭咾」(Solo /Surakarta,今譯「梭羅」)。王添灯特別用專欄一半的篇幅敘述該地政治制度,荷蘭政府雖然殖民爪哇,但在梭咾、日惹(Yogyakarta)等「王城」(蘇丹國)中,荷蘭政府在形式上還是會在實施行政措施前給梭咾王、日惹王等當地土王(蘇丹)承認通過,並賦予他們一定權力,比如蘇丹擁有自衛兵隊,可以在蘇丹國內收稅,且他們也有一定自治權,首相由當地人選出,評政院議員由選舉選出,參政會議議員由官派與民選各半組成。
在爪哇待了一個月後,王添灯於1933年1月9日坐船前去新嘉坡與柔佛,最後回到基隆時已經是同年2月1日。他結束這趟將近三個月的南洋之行後,便開始撰寫〈南洋遊記〉,於同年5月於《臺灣新民報》專欄連載。
雖然王添灯稱讚荷蘭的統治得民心,敘述「王城」的自治,但他在專欄結尾辭開始批評荷蘭的殖民政策,指出:「和蘭的殖民政策亦沒有脫出世界各宗主國對其所屬的殖民地政治的範圍。」雖然蘇丹看似擁有權力,但實質上仍是荷蘭政府的傀儡,沒有實權,「雖然土王還在,並沒有什麼權利,與閑人一般無異。」而在教育方面,荷蘭並非採取日本對臺灣的延長主義,而是自由政策,只要被殖民者不知道現代學校的好處,就可以順著當地人的意願不設學校,「這可說是徹底的愚民政策。」
即便受愚民政策統治,但飢餓騙不了人,受到經濟大蕭條餘波影響,許多百姓因飢餓而本能反抗,少部分受過現代教育的爪哇人開始帶領當地人爭取權益。知識是喚醒民族自決的一帖藥,過去為了讓臺灣人覺醒,王添灯成為臺灣文化協會的一員,開讀報社、演講、撰書,而在爪哇也有這樣的人:「思加老」。王添灯特別寫道,思加老為當地思想界巨頭,之前領導「國際黨」,在當地勢力漸漸擴大。雖然前年被捕,但去年釋放出獄時,彷彿凱旋歸來的將軍般受民眾歡迎。
思加老即二戰後印尼獨立運動領袖與首任總統蘇卡諾(Soekarno)。在1933年的臺灣,日本打壓反對政府的聲音,王添灯追求的地方自治尚未實現。他特別提到蘇丹國的自治與蘇卡諾的反抗事蹟,或許也在暗自提醒臺灣人,別的殖民地也和我們一樣,爭取地方自治與自己的權益。
那是民之所望。
遊記寫完了,但王添灯追求的地方自治尚未實現。(藏品/中島利郎提供,圖/國立臺灣文學館)
★作者小傳
王添灯(1901-1947),字子文,新店人,日本時代參與臺灣地方自治聯盟,著有《臺灣市街庄政之實際》;經營文山茶行,分行遍佈滿洲國、華北至南洋,為當時臺灣五大茶行。
戰後參與三民主義青年團、臺灣政治建設協會,當選第一屆臺灣省參議會參議員,任《人民導報》社長,二二八事件時擔任處委會宣傳組長,於3月11日被人帶走後失蹤。
★觀測員簡介
許宸碩,筆名石頭書,一九九一年生,宜蘭人,清大臺文所碩士,「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成員,曾獲國藝會、文化部補助,參與出版合集《捷運X殭屍》、《3.5:幽微升級》、《1947之後:二二八(非)日常備忘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