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與我

2021/11/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午後的陽光從紗窗的細縫中悄悄撒進室內，溫暖的金沙流進我弧形的骨架中，替我心中擁有的一片沙海中添上一絲一縷的金黃。「沙......」突然，一陣天旋地轉，我感受得到一粒粒沙粒摩擦過我的喉管，悄悄流至另一邊的心室，午後驕陽所賜予的粒粒溫暖，也悄悄滑過兩心室間狹窄的血管，這，是心跳的感受嗎？暖暖的，沙沙的，靜靜的，直到上層溫暖流盡......我聽得到被空洞充滿的一側心室，正羨慕著另一側所擁有的富足，我聽見他對溫暖的渴望、聽見他吶喊著：「快！反過來吧！」但，我卻無能為力，我只是一個沙漏，只能默默忍受兩端極致的溫差，直到，下次翻轉……

　　仍記得第一次看見你，是在如今天般慵懶的午後，陽光是金黃的，染的你心中的沙也成金黃，我當時年幼，見你的一瞬所想起的竟然是水流，看這一粒粒細沙從狹窄的通道中流下，彷彿深山中的瀑布，從兩側的峭壁嘩啦啦流下，衝入下方深不見底的深潭中，總愛想像自己是深山中隱居的劍客，坐在瀑布下修煉，頭頂千斤重的水流，盤腿，不動如山，赫然睜眼，拔劍，向上一躍，衝破瀑布的頂端，立於山巔，笑看人間！特別喜歡看最後一粒沙流盡的樣子，我總愛將你傾斜，使最後一粒沙卡在窄道中，好像如此，就可以把一切暫停，或許下一秒，下方的沙就能夠倒流？再將你翻轉，一切便能夠重啟！如此循環，幼時的我便能夠與你嬉戲一個下午！

　　我是只沙漏，日日夜夜，我坐在窗邊，看日出日落，看秋去冬來，我不知道，每次翻轉，從上層悄悄流逝的究竟是甚麼？我只知道，兩次翻轉的時間間隔越來越長，從最後一粒沙尚未落下便重啟的短暫間隔，到如今，每兩次翻轉間便是一回寒暑，「沙—」翻轉，感受著其中一側悄悄流逝的溫暖，一想到下次翻轉遙遙無期，我第一次懷疑，隨著沙粒流逝的，只有溫暖嗎？

　　「沙—」，隨著年紀增長，和你相處的時光也漸漸減少，今日，我將你翻轉，卻忘了上次看著你的沙粒悄悄流下是何時。如今，身邊有了手機、碼表，不如幼時，每當大人要計時時，便興沖沖的將你從窗邊取下，或許當時大人們對你不屑一顧，但每每當我將你隨著大人的步調翻轉、並在最後大聲報出：「總共…個沙漏！」時，心中總是滿足的！已經忘記了，前一次如此滿足是甚麼時候？是前一次看著沙，做著劍客夢的時候嗎？或許隨著沙子悄悄流逝的不只下午的陽光，還有童年時的那份單純的愉悅、天馬行空的夢……突如其來的衝動，我將你反轉，重新看著沙再度落下，如此反覆幾次，像是要一次性將早已流逝的童年補回來，但……

　　「噹—噹—噹—」時鐘的報時聲赫然響起，三十分鐘過這麼快的嗎？我聽見功課正在督促我的聲音，放下你，轉過身去面對一桌排山倒海而來的自修講義習作，那剎那，我彷彿回到了熟悉的瀑布峭壁下，只是這一次，劍客沒有不動如山的坐在瀑布底下，而是差點被沖到了下方深不見底的潭水中，肩上隨時間不斷增加的壓力，目標是否是將劍客的肩壓垮？時間，是否是這一切的兇手？時間在推著沙不斷流逝的同時，也將混在其中的童心帶走，留下滿滿壓力沖在我的肩膀上……

　　我，是一只沙漏，翻轉過後，雖然上層心室只留下一片空洞，雖然他會想念沙堆、雖然我必須忍受兩端的溫差，但我從未擔心過，畢竟，有失便有得，一側的損失，又何嘗不是另一側的收穫呢？況且，總有一天，當翻轉時刻，上層心室會再度充滿沙子。而他留給下層的，真的只有沙粒而已嗎？還是，或許，他還把什麼也送給了另一側的心室，自己留著一腔輕盈，靜坐，等待下一次翻轉？

　　如果我是一位劍客，那麼，在不斷的鍛鍊後，留下來的是什麼？從窄道中流下後堆積如小山一般的是什麼？是壓力嗎？隨著你上端漸減的沙，底端的沙越積越多……突然憶起幼時總愛將你傾斜，使得沙粒流速減緩，如此，便能夠清晰的看見底層的沙子，緩慢地增加、一步步地向上爬……像劍客背著劍，迎難而上！是了！或許這便是答案了罷！原來底端越積越高的不是壓力，而是壓力所帶來的韌性！當上方水流不斷沖刷下來之時，劍客雖承受著千斤般的壓力，卻也因此，擁有了更高深的修為，能夠在最後，拔劍，一躍而起，站上山巔！

　　「沙—」翻轉，我看著你的沙一粒粒流下，眼前彷彿又看見了趴在地上，用自己的念力，企圖將沙子流速加快的自己；彷彿看見了，國小時，當老師提問計時工具有哪些，我迫不及待舉起手來喊著你的名字；彷彿看見了，國中會考前，忙碌於各科講義間，突然抬頭見你便覺時光飛逝的自己……或許，當你上方的時光悄悄流盡之時，你也在下方堆起了一樣多的回憶。突然憶起一句話：「捨得捨得，一捨即得，懂得放下，不計較吃虧，才是富有的人生」，是啊，唯有將上方砂礫放手，才有下方堆起的小山；唯有時光流逝了，才能換來一堆又一堆的回憶。如今回想，當幼時的我將你傾斜、妄想止住時光流逝之時，應當是尚未覺察，如果上方的砂礫不再流下，劍客便失去了一劍破水的瀟灑，失去了腳踩一汪清涼的愉快。

　　我是只沙漏，享受承載一池溫暖、享受承受一腔輕盈、享受與你共處、與你分享滴滴向下流洩的回憶，但我最享受的剎那，是那翻轉的瞬間，那一刻，溫潤的沙如絲綢般滾過我的頸，接著便注入下端的空洞，那瞬間，全身被一層薄薄的暖意包裹，翻轉，代表了什麼？於我而言，那是個重啟，下方能夠重新充滿暖意，上方能再度感受到輕盈。

　　我靜靜等待你的沙流盡，接著，翻轉！如果我是個劍客，那麼反轉就是再一次的挑戰，再一次坐在急流瀑布之下，再一次經過水流的錘煉，再一次睜眼，拔劍，上躍！幼時總眼巴巴地等沙子流完，接著便迫不及待的將你翻轉，或許當時，便開始期待重啟，期待劍客再一次的盤坐、拔劍、破水！如今了解，即使不斷流動的時光無法停止，在擁有了完整的一份回憶後，或在一次成功之後，一切便會重啟，使自我能夠重新錘煉，重新沉澱，等待下一次的拔劍！

　　今天的陽光就像你我初見那天那般溫暖，我是一個沙漏，靜靜感受著沙粒滾過喉管，替底端的空洞心室注入溫暖，從上層流下的溫度從不回頭，但底層的溫度會逐漸上升，兩端的溫差是極致的，我，是輕盈的，等待，下一次翻轉，重啟，另一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