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客室|飲食微戰爭,吃貨與他們的寫作

2022/02/0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你吃進去的東西從不只是填飽肚子而已,一道小小的菜餚裡,架構了一整個世界。吃的同時,也發動了各種各樣的「微戰爭」,包含品嘗者的內心掙扎,也可能是審美品味、資源爭奪、貧富階級差距,甚至一整個文化想像。
這學期在自學團體開設了一門「吃貨與他們的寫作:飲食文學篇」課程,內容帶大家重新認識飲食的意涵,舌尖上的刺激可不只有味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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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食的意義

飲食文學,是將日常飲食賦予文學性,可能是記憶與情感、象徵的聯想、資訊的說明或文化的召喚。我個人很喜歡用廣告的小時光麵館做代表,在食物裡賦予故事的層次:
每個人有自己的食物印象,而我們對食物的聯想,往往與記憶有關(多少孩子想起紅蘿蔔與洋蔥時會聯想到被逼迫的經驗),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裡面藉著一小塊瑪德蓮蛋糕回想起住在姑媽家的記憶:
一整天的陰沉。想到明天也會一樣低氣壓,讓人實在提不起勁。我呆呆地舀起一匙剛才浸過瑪德蓮的熱茶到唇邊,溫熱且摻著蛋糕碎屑的茶水一沾染我的上顎,我不禁渾身一顫,停下動作,專心一意感受那一刻在我的體內發生的絕妙變化……驀地,記憶甦醒了。那正是那段待在貢布雷期間、每個周日早晨都會嘗到的瑪德蓮蛋糕的滋味。因為在當天早上不到做禮拜的時間我不會出門。當我去姑媽蕾歐尼的臥室向她請安,她都會給我這種小蛋糕,而且會先放到她的茶(香草茶或椴花茶)裡沾浸一下。 這種小點心之前都沒能讓我想起任何事……也或許是因為那些記憶被束之高閣、拋在腦後的時間太久,以至於現在什麼也沒有留下,一切皆已散落。
我們的記憶,黏著在某些食物之中。以前人飲食更講究填飽肚子,然而在現在這個飲食精緻化的現代,飲食可不是「小道」,它也象徵一種生活品味,甚至是文化想像,想到巴黎的浪漫,很難不聯想到酒與細緻食物。
這裡做一個小實驗,問問每個人心中的定義。以前人覺得吃與「生活」有關,現代人更認為吃與_______有關(空格自行填入)。

飲食的微戰爭

可以看出飲食中有各種微戰爭的文本很多,族繁不及備載,整學期內容很多,以下只討論二篇,分別是張愛玲〈燼餘錄〉與《紅樓夢》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高中課文),前者是戰爭下的吃,後者是階級的吃。

實際戰爭中的吃:張愛玲〈燼餘錄〉

張愛玲〈燼餘錄〉寫香港陷落後,她走十里路特地去吃昂貴霜淇淋的經驗,走路的同時頭頂上便有炸彈轟轟地落下。整個香港突然看重「吃」起來了!路邊攤到處都用鐵鍋煎小黃餅,賣椰子蛋糕,老師律師改行做餅師,每家店舖無論賣什麼都還要兼賣糕餅,而學生們聚在一起不是在吃,就是在談吃,一邊享受吃的同時,路邊有窮人凍死的青紫屍體。這並不是杜甫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而是在戰時,物資窘迫,一個人無法追求、擁有太多,吃既是填飽肚子,也是最直接的享樂與占有,人們在戰爭中爭奪資源,也就突然吃起來了。
張愛玲寫到,當時女學生們被派去做看護的經驗。不論在學生,或那些並人的眼中,食物都具有重大意義:
我去燒牛奶,老著臉抱著肥白的牛奶瓶穿過病房往廚下去。多數的病人全都醒了,眼睜睜望著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為美麗的。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我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著油垢,工役們用它殿湯,病人用它洗臉。我把牛奶倒進去,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
她們照看的一個病人叫尻骨,身體發爛而臭,在劇痛中他會一直用面部狂喜的表情叫喚她們。這群看護女學生日日所見,早就對死亡無感了,她們討厭尻骨,他死的時候她們的直覺竟然是歡欣,因為再也不用照顧這個人!那天,她們用椰子油烘小麵包吃。最終,張愛玲對這些嘴饞與渴望吃的記憶,總結為「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這是戰爭,放大了資源分布不均的問題。而人們隨時會被國家徵召,當「家國」的正義性被上綱時,「個人」的自由也就勢必被壓縮,因而小小飲食帶有巨大的享樂意義,其中也有許多凡人自私的心態,同時是痛苦的展現。

飲食做為階級展現:〈劉姥姥進大觀園〉

關於二個階級的細節對比,在先前教案中已有討論,而這裡我們只專注聚焦在吃這件事。
這頓飯的食具有烏木三鑲銀箸,且用西洋布巾裹著,簡直飯店排場!為了作弄劉姥姥,鳳姐給她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筷去夾鴿子蛋。而劉姥姥之所以鬧笑話,也是基於她高喊「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這樣的吃法,絕對是細嚼慢嚥(黛玉甚至愛吃不吃)的世家公子小姐無法想像的,因為太新奇,才有他們的捧腹。
劉姥姥與富貴階級的差距,在吃的排場規矩上展現。開動前,「鳳姐手裡拿著西洋布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敁敪人位,按席擺下」需要刻意調停,決定座位次序,因為入席也是種身分展現:「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姊妹三個一桌,劉姥姥傍著賈母一桌。」輩分最高的賈母與疼愛的孫兒坐主桌,內孫女坐一桌,客人劉姥姥則是另抬一張「小楠木桌子」靠著主桌,主客分明,長幼有序,坐下吃飯,規矩不能亂。
吃飯時他們如何被服侍呢?先是吃之前以茶漱口,再有丫環站在身後準備隨時服侍,撐出排場:「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環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菜也是一樣樣端出來,不會一口氣擺好,「祇見一個媳婦端了一個盒子,站在當地,一個丫環上來揭去盒蓋,裡面盛著兩碗菜」,這種層層包裝的效果彰顯大氣,突顯被服侍的身分(以上完全讓我想到王品牛排的吃飯經驗)。
看鳳姐調動人物桌次,有沒有發現一件微妙的事──鴛鴦再受寵,畢竟是婢女,沒有她的座位很好理解,但怎麼沒有鳳姐、李紈的席次呢?答案在後文:「一時吃畢,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拾過殘桌,又放了一桌。」鳳姐再強悍,李紈再能幹,身分依然是媳婦,得跟著在一旁服侍,等祖孫等人都吃畢,才輪到她們另開一小桌。
像賈府這樣的門戶,展現上層階級,當然不是出場就大撒幣,而是自然而然地藉由「被服侍」與「層層包裝」這些飲食習慣,展現氣度,無形中塑造出上層階級的文化認同,要知道,平凡人家吃飯大多只能求溫飽!

結語

我們會發現,飲食從不只是吃,有許多意義與象徵在其中。在日常細緻處,食物或許是一種媒介,將生活中微妙的差距或感受,通過飲食顯現出來,處處有著關於資源分布、階級、文化想像等「微戰爭」的存在。因此飲食既是個人、私密的,卻也有集體、共享的成分,我們往往在一道菜餚裡,看見文化,或在看待吃的方式上,看見更巨大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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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姿含 Zina
陳姿含 Zina
帶學生創作和閱讀,招牌課程是「超實用寫作」,也打造各種客製課程,斜槓文字與教學。我相信《小王子》那段話:「沙漠之所以這麼美,是因為在某個角落裡,藏著一口井。星星好美,是因為一朵我們看不見的花。房子、星星、或是沙漠,他們的美麗都是因為看不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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