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聲音,只存於記憶;有些味道,只留在夢中。
那是只有三家電視台的歲月,三重埔一條少人知的窮巷僻弄,除了天氣冷下雨天之外,沒哪戶人家會把門關起來。小孩子們成群結隊地串門子、撿破爛,今天跟誰好,明天跟誰不好,吵架拌嘴是常事,打個頭破血流是罕事,卻也不足以驚動老神在在的大人。誰家沒個五、六個,或三、四個小孩?當父母的通常不是做粗工,就是做點小買賣,肩上一根扁擔或騎著一輛腳踏車,沿街賣豆花、賣芭樂、賣油條豆奶或燒酒螺。人窮,孩子又多,自然金貴不起來。頭破了,帶去診所縫幾針。若對方肯出醫藥費,一切好說。若不肯,先來個文鬥,把街坊鄰居找來評評理。文鬥不行,聽聞有幾戶人家家裡,藏著亮晃晃的武士刀。還有,據說巷底一家三、四個男子,全都是流氓。有那麼一、兩次,氣氛甚是緊張,有人額頭流著血,有人當街駡咧咧,還有人開始操三字經。不是小孩子的遊戲,是大人們的劍拔弩張。年幼的我,好奇又戒備地觀察著,萬一苗頭不對,趕緊往家裡溜。所幸,沒人抄出傳說中的長長武士刀,也沒人窮凶惡極地亮出一把扁鑽。不知怎地,隱約記得曾看到有人背著武士刀、踩著木屐從街上走過,十足一付流氓樣。也或許,只是我敏感騷動的臆想。
活潑聲
巷弄裡,大部份時候還是氣氛平和,聲浪湧動,沒小汽車、也鮮有摩托車聲。最常貫入耳膜的,是一群年齡大小不等小孩的活潑聲,除了我之外。大人總誇我乖巧懂事,可我特別害羞,經常獨自一個人。本該上小學的,但哥哥姐姐上學去,爸爸媽媽做工去,誰來看顧最小兩個妹妹?自然是我,因此在家多待了一年。這是我們全家從台東月眉鄉下,搬來北部的第二個租屋處。自己仍帶著對第一個租屋處的怯怯不安,又被迫來到了另一個陌生吵雜。兩個妹妹適應地很快,一聲招呼,成群結黨,年紀小的跟著年紀大的跑。我在屋裡門外,經常聽得到他們的吆喝吵嚷,似近又遠。我不知道他們在玩耍什麼,他們也不會理睬我躲在一旁想什麼。其實也說不上“想”,懵懵懂懂,除了想想紅紅綠綠的糖果,兩個妹妹是否安好,還能想什麼?
有時候,一群小孩轉著轉著就轉到了我家。兩個妹妹熟門熟路地吱來喳去,我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他們。有個小女孩,我印像特別深刻,講話語氣活脫脫是媽媽口吻,居然說得出“撿角”這二字?不是我不懂,而是不會說、不想說。母親那一輩,普遍不識字,但真真實實地在人群堆裡扎來蹦去,駡起人來,不矯揉不做作,隨意一拈,字字句句,有時驚心動魄,甚至不堪入耳。不是只有我們家,巷弄裡打小孩,夫妻吵架、打架,駡膨肚短命、拖尿連的也聽得到。這可不是什麼雞犬相聞,而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貧窮,抹不掉的何止是氣味,還有大大小小的瘡疤。
想來也是奇蹟,我們姐妹五人,居然沒人得到母親河洛話駡人功夫之真傳。那些活潑靈動令人咋舌的駡人話語,我字字聽得懂,但句句沒學會。
小孩子也不是成天晃來蕩去,有電視可看時,又是另一番景像。
史艷文
電影《二嫫》(1994)裡有一經典場面,農村婦女二嫫為了幫兒子買台電視機,在城裡又是打工,又是賣血的,終於買了台比鄰居秀兒家更大更氣派的電視。村裡人紛紛棄秀兒家而去,轉移陣地到二嫫家看電視。二嫫丈夫原本反對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拿去買華而不實的電視機,但看到村人群聚自己家中看電視的那一刻,不由得覺得自己掙到了面子。面子,是他失去已久的東西。
巷弄裡有電視機的人家不止一戶,但沒電視機的人家更多。每到中午和傍晚時分,只要有人把電視機打開來,就會引來三五成群小孩,不問一聲就擠到人家家裡看電視。那是不言而喻的分享,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誰家電視開著,別人家小孩就有權利進去看。我甚少和這些小孩打交道,但看電視,卻不落下。最先引起旋風的,是溫文儒雅、身懷絕世武功又俊美清雋的《雲州大儒俠》史艷文。與之相對的,則是把真實面目藏在罩紗之後的大反派藏鏡人。雖是布袋戲,仍少不了愛情,做為史艷文紅粉知己的苦海女神龍,和史艷文一樣清秀俊美,武功同樣深不可測。一時之間,午間電視裡盡是史艷文,每個男孩子都想當史艷文,不討人喜歡的則被貶為藏鏡人。雖是木偶,史艷文的確好看。我也跑到別人家裡看電視,卻沒想過化身史艷文,更不想當什麼苦海女神龍,光一個“苦”字,就不討喜。
待我上了小學,史艷文就是風雲人物,還有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怪老子、哈買二齒、祕雕和秦假仙。這股旋風,持續了數年之久。 突然有一天,啪的一聲,午間電視沒了史艷文。然史艷文,已是傳說。多少人的童年記憶裡,無不烙印著“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和“金光閃閃,瑞氣千條”這兩個布袋戲詞條。
《西螺七崁》
繼史艷文而起的是,“少林寺,阿善師,唐山過海台灣來。收門徒,傳武藝。”傍晚七點鐘,歌聲一響起,家裡沒電視的小孩,紛紛往有電視的人家裡跑。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駡小孩或者在吃飯,吃著飯挾著菜的主人也不在意,反正大家圖得就是看個半小時的《西螺七崁》。唐山,中國也;巷底就住著一戶從中國來的外省人家,開著一間雜貨店。炎炎夏日,雜貨店裡賣大冰塊,也賣仙草冰。母親管和譪胖胖的老闆娘叫“外省婆”,不討人喜歡的老闆叫“老芋啊”。另一戶人家的爸爸,也是個老芋啊。這個老芋啊開不起雜貨店,只能把一輛三輪車拼裝成流動小攤,賣煎餅。外省婆懂河洛話,會搬張椅子和街坊鄰婦坐下來聊天;老芋啊看起來兇兇的,總是獨自喝著酒。沒看他和誰交談過,咕咕噥噥說的話也沒人聽得懂。但無所謂,風糜大街小巷的阿善師是從唐山來的,河洛人也是從福建省移民過來,大家在意的是打拼、討生活、把小孩養大,什麼本省、外省的,誰在乎?年幼的我對遙不可知的中國,更懷著一份異域風情的遐想。
《包青天》
潮流總是一波一波的,等父母分期付款買了一台大同電視機之後,像《雲州大儒俠》和《西螺七崁》如此現象級的閩南語連續劇,已成明日黃花。在政府的提倡下,國語連續劇風華正茂。“開封有個包青天,鐵面無私辨忠奸。”一檔《包青天》,既闡揚忠孝仁義節操,更滿足了升斗市民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憧憬嚮往。令人印像最深刻的,自是開鍘駙馬爺陳世美。家境貧寒的陳世美,原與妻子秦香蓮恩愛和諧,並育有一對子女。不料,進京趕考中了狀元後,被宋仁宗招為駙馬,貪慕高官厚祿的陳世美,自此成了負心漢的戲劇典型。秦香蓮在公婆去世之後,帶著一雙兒女千里迢迢尋到京城來。陳世美不但不認母子三人,還派了人要殺他們滅口,好個狠心的壯元郎啊。秦香蓮鳴鼔伸冤,開封府尹包青天不畏權勢,在太后和公主的雙雙阻撓下,依然一聲令下,將駙馬爺陳世美送上了龍頭鍘。電視機前的觀眾,無不歡呼叫好,“鍘得好”。
單純的我也以為,人世間的正義公理,就是如此的理直氣壯,又那麼的理所當然。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其實,
宋朝皇帝根本不可能招狀元郎為駙馬,有心仕途的學子,也絕不願與公主配成雙。因為一旦成了駙馬爺,就得告別朝堂政治;享厚祿,但無法施展理想抱負,是籠中鳥,也是檻中猿。宋仁宗在世時,僅長女
福康公主出降至仁宗親舅舅的兒子李瑋,亦即公主之表叔。李瑋醜得出名,史書稱其“僕陋”。公主與李瑋不和,更與李瑋之母楊氏有隙。待仁宗薨逝,福康公主失了庇蔭傘,最終在李家被虐而死。年三十三歲,香消玉殞。
陳世美雖為虛構,然世間不乏渣男負心漢,多少正義公理,卻只在戲劇裡。
《保鑣》
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窮巷僻弄裡烙下的最後一檔連續劇,自然也曾在台灣捲起千堆雪。“天上白雲飄蕩,地上人兒馬蹄忙。我為了一腔俠骨柔情,流浪走四方。”《保鑣》裡的三女兒,因母親生她時死於難產,從小父親厭惡,又受二姐欺凌。但憑著傲人天資,和不屈不撓的恆心與毅力,終於逆襲成功,翻轉人生。力爭上游又勵志,看得人好不心花怒放,也算是女權意識初萌芽之作。主演張玲,家喻戶曉,當時沒有追星活動,否則絶對碾壓大銀幕影后甄珍。
長大後回想,這條巷弄方圓幾里,其實與貧民窟無異。粗糙、有時還夾雜著些不堪,就是生活的底色。還好,有小孩子的純真喧鬧,有電視劇的忠孝仁義和帶來的綺麗幻想,為不算無憂的童年,添了些許顏色。
又幾年,拜大哥和兩個姐姐辛苦賺錢所賜,北上謀生的一家人終於擁有了棲身所,搬離了這條不想回首的巷弄。大哥高中聯考沒考上,轉去木工廠當學徒。兩個姐姐成了九年國民義務敎育的九漏魚,小學一畢業就被父親送去成衣廠,啪噠啪噠踩著縫絍機,將稚嫩的青春,獻給了台灣的經濟起飛。二姐和我一樣,愛讀書會讀書,然重拾書本已是多年後。有了大學文憑,人生,也換了跑道。
《楚留香》
歲月如梭,能記下來的,因為願意記得。該遺忘的,就讓它隨風而去。抑鬱年少後期,香港電視劇《楚留香》襲捲台灣。青春即將翻頁,誰不羨慕楚留香來得安去也寫意?”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華年,已是另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