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球久了,關於籃球的各種精彩故事自然也就越聽越多。其中,總是讓我最感興趣的,莫過於那些以各種形式出現在各個高中小學的大叔教練們了。
所謂的大叔教練,只是一種方便的稱呼,我用它來泛指那些原本是在公園打球,但卻不知道何故會跑到學校幫忙教球帶隊的人。這些大叔教練不是學校的老師,也不是學校聘請的教練,他們有些是開早餐店的,有些則是地方代書。有些是一般公務員,有些甚至是自己開公司的小老闆。大叔教練不一定是大叔,也有可能是大嬸,更有可能是六、七十歲的老伯伯、老奶奶。他們幾乎以各種形式、各種身份,出現在各個地方學校的籃球場,然後以一種令人費解的姿態,沒有理由卻又充滿熱情地帶著一群小朋友打球。
大叔教練們的身份跟型態都不盡相同。其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們都是一群莫名其妙熱愛籃球的人。熱愛到什麼程度?大概就是看到鄉鎮上的學校裡,一群喜歡打球的小孩因為沒有教練而無法出去比賽,然後他們會自告奮勇的說要當教練,最後竟然不知不覺花了很多時間跟錢在上面而不求回報的程度了。
他們的熱情不單單只是熱情,還得經過現實的考驗。因為他們通常有工作、有老婆,甚至還有小孩要顧。但他們通常都不會讓你知道這一些,因為很多時候,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些。
我的生命中,充滿著這些大叔教練。
在我國中的時候,學校沒有籃球隊。心中充滿雄心壯志的我,一直想要成立籃球隊,但學校始終不同意。他們的說法是,你們連教練都沒有,怎麼練球?學校沒有錢幫你們找教練,所以還是別成立吧!我對這個說詞不滿意,卻又無技可施。我不斷嘗試找校長還主任溝通,最後卻都以失敗告終。那時候我以為我的國中籃球生涯就要這樣慘澹收場,但是,誰又知道,這個問題竟然因為地方上新來的一位代書就輕鬆解決了。
某一天放學,我跟幾個同學在操場打球,一個中年的大叔也在那裡投籃。他看到我們在打球,就跑過來跟我們搭話。他說:你們裡面最強的是誰,跟我單挑,能夠贏我我就請他吃飯。我被同學推上陣線,開始跟這個大叔打一對一。這位大叔,真的很厲害,明明看起來已經五、六十歲,卻仍然有一副靈活的身體,基本動作也非常扎實。不論是投籃、運球、防守,都看得出來是個練家子,比賽因此也十分激烈。最後,我仗著年輕的身體以6 : 5獲勝。這位大叔竟然對我說:少年誒!能贏我不簡單,我自認為現在一般高中生可以打贏我的人不多,你才國中就可以打贏我,真的不簡單!他說要照約定請我吃飯,但因為那時候他還是陌生人,所以我就婉拒了。他問我有沒有什麼目標跟夢想,我跟他說了我們學校沒有籃球隊的事情。想不到,他竟然直接跟我說:好!那我來當你們籃球隊的教練,你負責把人找出來練球,我負責來跟學校溝通。
那天之後,我才知道他是剛搬來我們鄉下開業的代書,以前除了打過籃球隊,也當過其他學校的籃球教練。他不知道透過什麼管道幫我們跟校長溝通,籃球隊就這麼成立了。他開始在每天放學跟週末來學校教我們打球。當地人都叫他柯代書,我們則叫他柯教練。
當然,正如同其他大叔教練一樣,柯教練帶我們是帶熱血的,沒有人會付薪水給他,也沒有人因為他帶出成績就給他獎金。但是他顯然帶得很開心,甚至自己還花了很多錢在我們身上。例如,當我們要去友誼賽時,他都會開車載我們。當我們友誼賽後要吃飯,他也會請大家吃一頓粗飽。這些都是花他自己的錢,他不可能、也一定沒想過要跟學校要任何的經費。
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國三時拿到全縣第二的成績。後來,隨著我們這批球員畢業,他也就沒有繼續帶我們國中的學弟了。畢業後,我進了彰中讀書打球,開始一段比較有規律跟系統的訓練。至少,彰中是有教練的學校,我再也不用擔心想練球而沒有教練這件事情。
高三那年,我代表彰中拿到全國的乙組冠軍。為了追夢,我決定就讀師大體育系,除了朝當老師的路邁進外,也夢想成為甲一級的球員,站上UBA的舞台圓夢。在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無處練球,有一天突然接到柯教練的電話,他問我,我是不是想成為甲組球員?我說是。他又問我,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嗎?我說願意。於是他說,今天開始我可以叫他師傅了。他會在暑假帶著我訓練,讓我在開學後可以順利地加入師大籃球隊,完成我的夢想。
於是,那個暑假我每天都跟著他到球場練習。那時候他已經搬離溪州,加上溪州沒有適合的場地,所以我們練球的地點只能改在其他地方。我印象中,那個暑假有一陣子幾乎天天都是柯教練開車來載我,帶我到員林或是伸港練球。在練球結束後,他又會載我去吃飯(當然都是花他的錢),讓我補充足夠的養份,再載我回家。說真的,時隔多年,當初到底練了什麼?其實我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只依稀記得做了很多基本動作的訓練,然後聽他講解了很多觀念。
但一直有一段畫面讓我印象很深刻至今。那天,柯教練開車載著我,從國一轉向國三,準備往伸港去,他說那邊有風雨球場,練球比較不會中暑。我記得是在交流道的時候,他突然笑笑地對我說:「我看像你這種的,以後也一定是個球痴,就算不打球也離不開籃球。你跟我很像,我看到你就想到年輕的我,對籃球是那麼執著跟瘋狂。所以我猜你以後應該也會跟我一樣,明明已經在工作了,明明可能會被老婆唸,卻還會這樣每天開車載著球員跑上跑下,甚至此樂此不疲。」他貌似在抱怨,但我卻能感受出他的愉悅。
那天過後,某種基因注入了我的靈魂深處。往後,不管我身在何處,或是以什麼身份過生活,大叔教練的靈魂已經慢慢在我身體裡面萌芽成長。
大學過後,我如願成了甲組球員,也還真的踏上了職業的舞台。偶爾我會回去找柯教練,有時候是陪他打球吃飯,但更多的時候是去陪他教小朋友。感覺就跟當年一樣,無論他到哪裡,總是有很多地方可以教球、並且總是有一群人會圍著他打籃球。每次幫忙他教球時,看著那些球技還不成熟,但卻對籃球充滿熱情的年輕後輩,就會想到當年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因為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代書大叔,開啟了這一段籃球旅程。
結束球員生涯後,我回彰中當老師,也幫忙帶隊,開始了教練的生涯。柯教練依舊繼續帶隊,我們還在球場上交手過幾次。但這幾年聽說他身體不好,前年甚至在地方盃賽或聯賽時都沒看到他的身影。經轉述得知他因為罹患癌症,動完手術得休養一陣子才沒有帶隊。聽到這個消息後除了震驚,也多了幾分感慨。幸運的是,柯教練的身體恢復狀況良好,去年又在比賽遇到他。他還是一樣,義務帶領某間高中的籃球隊練球,然後義務帶他們出來比賽。他還是那個為了籃球付出生命的人,他仍然是那個柯教練。
隨著當教練的日子久了,我結識越來越多的籃球教練,也聽到許多有趣的故事。當然,如我一開始所說,其中讓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莫過於那些跟柯教練一樣,明明不是學校職員、但卻還是常常來幫忙的大叔教練的故事了。我發現,這些人並不一定跟柯教練一樣,擁有穩定的薪水與工作,其中有不少人是得為了生計咬牙苦撐的。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好像流著同樣的血液,不論自己的生活要忙什麼,他們仍然會掏出時間、掏出金錢、掏出自己的生命,來照顧那些身邊一心想要打球卻沒有教練的小朋友。我很喜歡聽他們的故事,有時候我是直接跟他們聊天,有時候則是跟他們的小朋友聊天。這些大叔教練總是能讓我確認,無論現在自己在哪裡,那顆熱愛籃球的心還是可以不變。
隨著年紀慢慢長大,我教球的年資也逐漸往10年邁進。回首這幾年,我實在不敢說我是大叔教練,因為至少我帶的球隊是我任教的學校,或者說,帶隊這件事情畢竟跟我的領域是同質的,無法像他們那麼的純粹。但我卻知道,大叔教練靈魂已經在我心中慢慢成長,讓我在不知不覺間投入了很多時間跟心血,在那些別人不知道為什麼我要這麼做的事情上,還因此而樂此不疲。甚至有時候,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才是最奇妙的地方。
這幾年的帶隊,左看看右看看,發現自己其實很幸運,因為我總是能跟幾位心中一樣有著大叔教練靈魂的人共事。也許這樣的模式不一定能夠長遠,也不一定能夠走到多麽了不起的地方。但這一段旅程,除了能夠喚起我對籃球的熱情外,也讓我看到他們幫助了更多人,然後更多人會願意去幫更多更多的人。
其實有時候也沒那麼偉大啦。有時候我只期待,我能夠像當年柯教練一樣,開著車,載著球員們到三、四十公里外的地方比賽,然後在回程的路上談天說地有說有笑,那就是很棒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