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金馬 58｜《月老》：把一個愛情故事說到極致

繼《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後時隔四年，九把刀第三度包攬編導，推出奇幻愛情電影新作《月老》，改編自其 2002 年出版的首部愛情小說，一舉入圍 11 項金馬獎。

甫求婚成功的阿綸（柯震東飾）慘遭雷劈身亡，與冤死的鬼馬女孩 Pinky（王淨飾）破天荒結為月老搭檔，回到人間執行任務，卻意外揭開阿綸生前與小咪（宋芸樺飾）的未了情緣，更牽扯出一樁始料未及的厲鬼殺機⋯⋯

演員配搭亮眼，視覺特效繽紛，本片延續九把刀一貫的愛情母題，在打造獨具一格的奇幻喜劇基調之餘，又企圖實現與驚悚懸疑類型的匯流。

從小說到電影，這個故事走了十餘年，在文本上也有相當程度的改編。電影雖依循阿綸和 Pinky 組隊的行動主線，卻也大幅精縮小說中阿綸和 Pinky 在人間「行正義」的歷險橋段，重點保留 Pinky 對負心男友的惡趣味排氣管復仇。同時，本片也善用電影語法，在起點先行建構阿綸的暫時失憶，為其日後憶起小咪墊出情感張力。靈動乖張 VS 深情守望，或許是電影對兩條感情線的定調，但礙於片長篇幅，對阿綸生前戀曲的鋪敘犧牲了對月老拍檔情的深塑，也讓前者在情感重量上大幅壓制後者，造成與主視覺海報的預期反差。當然，也有可能成就觀眾的另類驚喜。

從適度添補的月老特訓快拍，到阿綸和 Pinky 的紅線初體驗、舊時光尋訪，故事前段看似節奏奔放、瘋癲瞎鬧，實則工整精算，拍拍打點，自成一派喜劇風格。在小說中插花出場的流浪貓阿苦，到片中搖身一變成了流浪狗阿魯，扮演銜接阿綸和小咪陰陽兩界的關鍵引子──童年救狗的可愛義舉為阿綸立下主角的閃光魅力，帶出兩人的重逢，更擔當阿綸折返人間、奔救小咪的神助攻，不得不說是有效推進愛情主軸，又惹人憐愛的聰明設定。

本片也巧用電影這一視聽媒材，調度更具趣味性與生活化的人鬼互動，比如在電視，在鏡子，在馬桶。然而，電影實際也捨棄了小說中最具視效難度的東西方神界大戰，雖少了由邱比特延伸而出的「愛情沒有國界」立論，並捨去原小說與現實交疊的九二一地震背景，但確實讓故事從稍嫌飄忽的英雄漫畫感中鬆脫而出，重新建立收束電影高潮的情感基石，也因而有了片中那條懸疑厲鬼線。

這條回溯幾世、重新打造的積怨驚悚線較之原小說中「七天倒數的天譴」，確實為主角帶來了如影隨形的必要危機，且有趣的是，歷經末路窮追，以及對「彼岸究竟是否真的存在」的種種質疑，最後讓不甘遭背叛的厲鬼放下執念的，竟是當年一段不足掛齒的舉手之勞。乍看輕輕放下，卻另有一番出乎意料的力道。

只是，故事對愛情與驚悚線的雜揉雖果敢，但在調和過渡上的銜接不良，還是令其成為本片的一大硬傷。男孩附身變身的戲碼固然驚豔，但獨立於全片的愛情主調之外，仍難免炫技痕跡過重。究其根本，還是那段前史恩怨僅分別與小咪和阿綸有關聯，卻基本脫離於他們的感情主軸，更無助於複證故事的核心愛情命題，而為敘事推進撕裂出多條尷尬的鴻溝。

不過瑕不掩瑜，縱然特意的懸疑埋設為全片造成些許干擾，但回到本片的愛情骨幹，依舊留下極其豐富的解讀空間。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到《打噴嚏》（2020）再到《月老》，看似一再重複的九把刀愛情宇宙，事實上並不是一直裹足不前。對九把刀而言，本片最具挑戰性的嘗試或許是對混搭類型的把玩，但於我來說，最有趣的卻是看那些乍似彼此逆反的愛情命題，如何在本片實現矛盾統一。

超越時空的恆久之愛，以及因愛而生的勇氣──這是九把刀一貫的愛情母題。如同他在小說《月老》2007 年的新版序中所述，「在那個人生階段，我的愛情觀充滿了勇往直前的熱血色彩。」

中二癡情男苦追可愛女神，對於這樣的狂愛我們不是非要買單，藉小說《月老》中粉紅女調侃阿綸的形容：九把刀宇宙中的愛情觀確實非常「自我」。關於「一萬年都不會改變」的愛情神話，可以是貽笑大方的天真謊言，也可以是震懾人心的信念。而九把刀愛情電影的成敗關鍵就在於，觀眾能不能從中感受到那滿腔的孤勇與無法撼動的篤定，若可以，愛情故事就有了動人的生命。

那麼，《月老》做到了嗎？易言之，相較九把刀過往的愛情故事，它有所成長嗎？

在小說出版十餘年後，九把刀或許依舊信仰「花十多年追逐一個人，即使相愛只有一秒也足夠」的浪漫，但他復又在電影新添的副線中加入「七日的蟬」的意象，同樣關乎時間，說的則是超越愛情的、關乎生命的短暫幸福與圓滿。且不提副線的引入是否適切，但我們能從電影的蛛絲馬跡中，窺見創作者生命走過的痕跡。

而那些我們如今回看小說或許會微微皺眉的年少輕佻，在電影裡也有了更好的詮釋與刻畫：它知道怎麼不讓男生太油，女生太作，也知道如何避免過度標籤刻版化的人物塑造，女孩不會很簡單地出身風塵，也不會過分聖母地甘作備胎。它不再玩眾人的鼓譟煽情起哄，也拿掉挨子彈的為愛逞英雄。儘管《月老》的內核還是一個如此青春熾烈的愛情故事，但我們依舊能從中看到一些經歲月沈澱、更為成熟的情感刻繪。

電影也藉「月老」這一特殊身分再小做文章。雖然很可惜地，「有燒焦味的男人和有瓦斯味的女人」這組小說中相當有趣的人設意象在片中極難以視覺彰顯出來，但是電影仍舊為阿綸和 Pinky 新立了一個心動起點。這個起點，正是圍繞著成為月老的資格展開──「自己都不來電，還想要牽線？」而後延續小說脈絡，組隊成功的搭檔驚逢月老界的傳奇，先是遭遇百年難得一見的紅線懸案，最後再逼得以牽良緣為己任的新晉月老竟然不得不親手掐斷自己的愛情。頭尾相應，都是以挑戰月老身分的高衝突為基。

最精彩的，當然還是從小說走到電影，對「到底愛是什麼」這一本質問題的反覆搬演。故事開篇，阿綸苦追小咪多年終於求婚成功，卻不幸慘遭雷擊天人永隔。相反地，月老卻只要拋出紅線，甚至就能牽起人與非生物的孽緣。難道果真是宿命論決定一切？月老的姻緣簿可以替凡人決定愛人，或至少給予凡人相識相知的機會，可是一旦不被祝福，凡人就算付出萬般努力，也終究抵擋不了天意弄人。

明明如此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麼就是沒有月老牽線呢？這一悲劇性的質問，是始終籠罩著這個愛情故事的核心。到底什麼才是愛情的必要條件？

可是事情又好像不是這麼一回事。在電影裡，我們還是可以看見 Pinky 對阿綸那說不清、道不明，就是突然來電的一見鐘情，也能看見阿綸對轉學來的小咪初見第一眼就直呼喜歡你。縱使沒有紅線相繫，愛情好像還是可以降臨，所以愛情是不是其實不需要前提？

然而，偏偏電影最後又來了一記回馬槍：原來當初阿綸和小咪的一見傾心，也源自前世老夫婦「會找到你」的投胎祈願。這不禁又讓人想起小說最末，阿綸為救小咪不惜將她親手託付給他人，並許諾七百年後兩人再續前緣。至此，小說和電影就像走完一道輪迴，電影彷如接延了小說的後續，讓曾經的戀人如約重逢。

所以翻來覆去，愛到底是由外施予的因果牽絆，還是由內而生的純粹怦然？一見鐘情到底是相望當下的電光石火，還是被點鴛鴦的命中注定？我們依舊沒有答案。

甚至就連到了電影最後一拍，總是習慣在三角關係中倡導先來後到的我們，看著小咪和緣牽的情人繼續安定相守，Pinky 和阿綸展開新生良緣，竟也相當難得地覺得可以接受？！

愛情電影的終點是「終結愛情」。《月老》不僅讓看似對立矛盾的愛情理論並存競合，更打破了觀眾的情感潔癖，讓你走完一段探討愛的熱烈旅程，還是對愛的形狀理不出個清晰頭緒，卻也由衷堅信：原來愛情真的沒有公式。或許這就是愛情電影被期待做到的極致。

如果說當初看《打噴嚏》最打動我的，是與「我愛你，就是我的超能力」這句話同樣響亮的、創作者傾盡一切只為說好一個愛情故事的純粹初心，那麼在整體視覺執行上更臻純熟的《月老》於我，其實也有同樣的震撼力。

且不論它在文本調性上的瑕疵，也不論它在命題格局上的輻射深淺，比起處心積慮在形式上做文章，如何先踏實說好一個故事，往往更容易被如今的創作者所忽視。在這個層面上，《月老》有著相當正向的存在價值，作為一部愛情電影，它做足了功課，並懷有走出類型的絕對野心，這是一部不該被忽視、且值得被認真審視的敘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