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神鬼易畫、犬馬難描」這句話就一般大眾的藝術品味而言,大致是成立的。然而,對于想要追求作品藝術性的創作者而言,「神鬼題材」其實不見得比「犬馬題材」容易處理,日本的短篇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就有一部作品「地獄變」就描述了一個不擅於想像的畫家因為畫不出地獄的恐怖景像而備受折磨的故事。
芥川龍之介有一段時間的創作方向是自通俗的歷史筆記中取材再將其轉化成藝術性更高的作品 —— 這意味著,一般評論者雖肯定芥川作品的藝術性,但也認為其作品不易解讀,難以被普羅大眾所接受。在這種觀點下,日本文學因此有了「直木賞」和 「芥川賞」之分,前者評選的作品側重在商業性與娛樂性,後者則著重在藝術性與形式性。這種因為行銷而做出的區分,其目的自然是避免有的讀者買到書後抱怨看不懂,有的讀者買到書後抱怨太淺薄。
然而,跳開「行銷」的考量,身為愛智者的我們不免要問為什麼「芥川賞」的故事不容易看懂,而「直木賞」的故事比較容易看懂?
「文青」比較喜歡的答案可能是「藝術性」較高的作品比較有深度所以「俗青」看不懂。不過,一個「非文青」的質問自然會是:為什麼「市場」無法接受 「藝術性」較高的作品?「曲高」為什麼就是逃不過「和寡」的魔咒呢?
一個原因當然是與工商社會追求的速度性有關。在求快的前提下,大多數人在獲取資訊時都只想趕緊掌握重點,需要費心解讀的作品自然易被冷落。
另一個原因則是與故事講述者的心態有關。有些人講故事時會考慮到廣大受眾的不同背景,而適度加以轉化,有些人則以自己的小圈圈為主要受眾。
最後一個原因則是與「閱讀習性」有關。如今一般大眾多半習慣「單一英雄」觀點的電影,因此很多小朋友多半會在聽故事時都要先問「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在這種情形下,遇到「善惡逆轉」的狀況,自然會覺得很困惑。然而,許多近代經典作品的藝術性卻是建立在此之上,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下」、「南京的基督」就是這樣的作品。
雖然「芥川」的作品基本上不好理解,但是經過百年來的各方解讀,已經有不少人可以了解其作品的開創性,所以,我們在編寫歷史故事時,不妨也可以參考其作法,以提升作品的藝術性。
當然,這意味著,我們就要在作品中適度地轉換觀點,而這當中最基本的考量是安排新出場的角色。一般來說,如果我們讓新出場的角色有很多戲份,而且演員又表現得很搶眼出色,觀眾就很有機會對這個新角色產生認同感,也就會對這個角色發展出同理心。相對地,如果我們將接下來的戲份分佈在不同的角色上,觀眾就會很自然發展出多元觀點.
(下面是西班牙畫維拉斯奎茲家所畫的名作,展現了多元觀點在解讀上的隱晦性。最前方的小公主真是主角嗎?)
我們也可將上述的作法應用在戲劇上——雖然主題不變,但我們可以將事件真正的關鍵人物放在遠方,讓本劇主角(在此為「韓庭」)從各種角色的互動來理解自己身處的情境 —— 當然,在此因為篇幅所限,所以我們就直接讓韓庭在北方邊境的懷荒鎮遇見了兩位很有商業頭腦的粟特族兄妹康普爾和康微波來帶他了解北魏的北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說,這位小哥啊,聽說這附近很多「阿干」(家族大老)都希望你別再去煩他們了。」康普爾笑嘻嘻地對韓庭說:「這些阿干平常對我們這些外來的生意人其實都還算客氣,怎麼獨獨要你趕快離開這裡?」
「可能是這個吧⋯⋯」韓庭從懷裡拿出了一串太和五銖:「 他們不知怎的,不要這些錢。」
「哈哈哈⋯⋯這些阿干也真有趣,你送錢給他們,他們卻都不要?」康普爾爽朗地仰天大笑後,猛拍了漢庭的背一下:「不過,你這人更有趣,人家明明不要錢,你為何硬要送人錢?」
「大家都用一樣的錢,才能算是一個國家啊!」韓庭盡量心平氣和。
「要我說啊,你如果從洛陽載一車絲綢來,肯定大發利市。」康普爾笑嘻嘻地湊近了韓庭:「怎麼樣,你有貨嗎?我們在找花色鮮豔一點的絲綢布。」
「你想做生意的話,可以到洛陽。」韓庭說:「那裡用太和五銖的人就多得多了。」
「那麼,你會想用太和五銖向我買什麼?」康普爾問。
「你手邊應該有好馬吧!」韓庭說:「我可以用太和五銖跟你買。」
「不錯嗎!」康普爾大笑:「你還知道要買好馬,就得找我們粟特人。不過,我們的阿干下令,只有你們的絲綢才換得到我們的好馬,其餘免談。」
「你們總還有些別的貨吧?」韓庭不死心。
「這個嗎?」康普爾指了指自己的妹妹:「你看她怎麼樣?」
「多少錢?」韓庭順著康普爾的話,探探他的用意。
「一百個薩珊銀幣。」康普爾說:「如果你真要的話。」
「這裡是大魏,不是波斯。」韓庭提高了聲量。
「我們是到處跑的生意人。」康普爾說:「我們只收好東西,也只賣好東西。」
韓庭這下徹底絕望了,他帶來的一些粟糧都已用盡,偏偏沒有人要收太和五銖。
「這些明明是製作精美的銅錢啊!」韓庭很不服氣。
「總之,我們確實有好馬沒錯。」康普爾說:「 不過,這裡『以物易物』的習慣已經很久了,你就別再為難此地的阿干們了!」
韓庭低頭不語,但心中暗暗下了決定:他覺得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太和五銖』在北魏流通。
就這樣,我們把韓庭留在北方,一方面讓觀眾認識他個性中不屈不撓的部分,一方面也透過康普爾和康微波的登場,讓這部戲的眼界從洛陽的漢人世界開展到北方以馬為主角展開的世界史。
當然,胡太后和北魏皇室依然是這齣戲的關鍵角色,但我們可以藉此視角的轉移,來稍稍淡化「河陰之變」的悲劇性。這時候,不論胡太后在遙遠的洛陽發生了什麼事,似乎都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同理心」或 「同情心」可以顧及的範圍了。
讀者至此,應該會想了解到底當時北魏北境的人們究竟是如何看待北魏這個帝國,他們又如何看待自己在北魏這個帝國中扮演的角色。
跳脫華夏史家的觀點,我們又該如何從世界史的角度來理解「河陰之變」的悲劇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