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局

陽明山硫磺味的白湯溫泉總在冬季的陰暗濕冷下，特別吸引一群想要假扮神仙騰雲駕霧的造訪者，而在前往的路途中，冷冽空氣與日漸凋零的樹木列隊歡迎，再加上從硫磺山谷緩緩升起的裊裊炊煙帶領下，每一個旅人冰凍的身心透過眼睛的照拂與鼻子的嗅覺，飄盪、鬆開與遺忘，這樣的暢懷喜悅，讓一群平時為身家性命打拼的不自由之身，可以暫時擁有自己的無限可能，此時在前幾日經過公司五人小組日以繼夜馬拉松的討論下，為因應美國關稅反制下的因應結論，讓幾天睡不好覺且全身緊繃Antony也開啟了暫時放下俗世惱人的事物隱身山林的迷霧中，溫泉區的衣櫃前，Antony迅速脫下每一寸包裹的衣物，北風大力的吹拂灌進沒有門的換衣間，觸動每一個動作更加迅雷不掩耳的著急，全身的皮膚因為空氣的急冷與原本隱藏的熾熱交會，隱約感覺微微的水蒸氣從毛細孔中緩緩地升起，來不及等它消散，他一股腦兒走到淋浴處，讓熱水從頭往下盥洗全身，讓來自皮膚的哆嗦瞬間融入了溫暖的暢懷，只是這短暫的放肆都是為了跳進滾熱的白湯讓遠處的綠色山林帶他遺忘塵世紛擾，身體在硫磺白湯的溫熱浸透下感到身心往上竄升，但飄浮在空氣中齜牙裂嘴的北風卻用銳利邪惡的眼神來回巡視，似乎想等待一個空檔殺進每一個無任何遮蔽物的毛細孔，此時的Antony氣定神閒，一會兒凝望遠山、一會兒閉目養神，內心平靜無波，身體、心神與白湯緩緩升起的蒸氣與淡淡硫磺味交織融合。

六年前在科技業待了十二年遞出離職單的那一瞬間，卻不似今日這短暫的平靜，反而像是內心被一股莫名隱藏累積多年的水蒸氣想找一個突破口脫逃的衝動，而離職單只是一個面對迷濛未來似真似假的以為，內心很多的交戰，多年熟悉的職場工作與人事物，再加上可能是部門下一個接班人的誘因下，原本應是順理成章的令人振奮，但總是有一個背後靈不斷的透過抵抗、湮滅熱情、意興闌珊的嘲笑，在每一個深夜輾轉難眠出現某個影像的拉扯，所有的不明白，只在內心收到晉升調薪短暫痛快後陷入拉扯下的莫名傷感，離職單的舉起與放下，在心中來來回回操練無數次，原因無他，乃是這工作對他而言並非困難，因為憑他的學識經驗與聰明才智應付只重結果與表面膚淺的老闆如唾手可得，只要將老菜不斷的調整拼湊與偶爾的新創，再加上公司提供升官加爵、高額獎金與習以為常高壓工作型態的逼迫下，底下一群牛馬就會將目標有效的執行，而他只是善於創造令人驚訝的米其林三星主廚，設計一道道虛華璀璨的創意料理讓自以為高端獵食者得到高尚的滿足，別人眼中的他是一位足智多謀才情蓋世的明日之星，家人眼中的他，則是一位提供經濟穩定、顧家不亂來的好好先生與父親，而當離職單放在老闆的桌上時，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議的驚恐，尤其面對老闆語與倫次的慰留及老婆大人對未來經濟供給的驚慌失措，沒有人能夠理解為何他要打破所有人都建構好的美好前程，只是這美好的畫面是屬於他們、還是屬於Antony，對大家而言並不是最重要的事，反而這岔路的突然出現，讓大家驚慌失措的恐慌才是真實。

面對人生轉折的困境並非三言兩語可以快速帶過，正當在人生三叉路口的徬徨出現時，大部分的人都還是屈就於現實的脅迫下選擇閉眼低頭順應時勢，只是不知是否上天意有所指，一個認識許久非常景仰的老前輩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且帶來他底下想找一個精通管理的行政主管及更大發展空間誘因的訊息，對於急於想對目前困境解脫的Antony而言，無非是一個狂風巨浪下的救命浮木，他帶著40年來第一次叛變常規的惶恐深入一個連他都不知對還是不對的叢林，初期在老闆遮風避雨的強大臂膀的照護下，好像看到跳脫以往新奇的滿足與振奮，只是隱約還是從同事的耳語中聽到公司老董怪異的跳Tone，讓他心中還是存在著某一種擔心，直到一年後的某個下午，接到老闆因與老董理念不合吵架離職的決定，原本看起來有點步入另一個常軌的步調，突然進入直達天聽接受顛三倒四命令指揮的衝擊，還來不及接受老闆離職的心理調適，一下子就被老董推上火線接手前老闆所掌管三個都不熟悉的大部門，資訊、總務、人事，一個個跳脫原來職涯的路徑頓時直接攤開眼前，這還不是最大的驚訝，老董除了擅長昨是今非的抉擇，更流漣迷信風水，請來國內頗具盛名的風水大師探討公司近年的經營迷途，這還是這輩子第一遭接受這樣的指令，大師拿著命理羅盤對著公司每一寸方位指指點點再加上嘴上的念念有詞，老董跟前跟後的點頭如搗蒜，等到大師前腳才剛離開，辦公室立即大興土木讓Antony瞠目結舌的以為自己是裝潢公司的CEO，在這公司自前老闆離開後，出現了很多匪夷所思的第一次，第一次花錢不需節制但不明白有何需要、第一次三級跳直接掌管完全不熟悉的部門、第一次進入公司決策小組共同商討組織未來大事、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第一次，就是必須充當老董與小董父子相爭不同調的橋樑，當初前老闆的出走，部分的主因也是因為天子家事難插手，對錯不在事理，是某一個時機對的感受，老董不斷藉機試煉與威脅他，讓他明著像極了走在鋼索的大將軍，暗地裡卻要求他如天子旁太監般的聽話與守密，因為擔任這個角色的要角在前幾年不斷的來來去去，這也是前老闆離開時的細心叮嚀，小董因為留學美國，比較洋派，但又像被禁錮紫禁城中無所事事的太子爺，帶著有朝一日想要掌權的理想大計，卻對目前坐困愁城的放縱，不管事與鍾情於賽車的刺激，讓Antony常遊走於天子家務的協調與溝通，變是不知下一步，不變的是常不知看到下一步時該如何出手。

隨著時間的增加，溫泉池中的人數逐漸增加，多數是袒胸露肚的中老年人，偶而有日韓的觀光客穿插其中，山林的寧靜在流水聲中聽見了內心的低谷迴盪，前幾日的挑燈夜戰，初掌經營權的小董帶著對美國人的聊若指掌的屈指盤算，信信滿滿帶領五人小組的沙盤堆演，30~40%的關稅絕對在早已盤算的謀略中胸有成足，聽到小董與律師與財務長的信心滿滿，行政部的安定人心的廣告文宣也早已擬定，只等美國商務部的訊息一發佈就可以輕騎過關，當然，這樣的煙硝戰只是與競爭對手在檯面上的較勁，隱藏在後的是去年發生某件意外後造成股價下跌被競爭對手趁機惡意突襲，當所有的人還在討論如何搶救股價時，原本奄奄一息的低迷氣氛，因者原本每日數十張的成交量暴漲至數千張的偷襲，股價迅速噴飛，兩大主力券商大量買進公司持股，當大家還不知發生什麼事情時，競爭對手已經在其官網上公然宣示收購，股價不斷的飆升，讓小董的血壓也一併連帶提升，因為這關係著家族數十年的征戰榮耀，豈可一夕落入狼子野心的侵略者，尤其經營權背後龐大土地利益更是各方角力與窺伺，去年的那一仗，雖被對方搶占20%的股權，幸好在五人小組同心協力下，透過巨資收購同意書的反撲下，終究搶占股東會上的優勢讓對方鎩羽而歸，而這一仗與前次顯然有極大的不同，因為經營上如果出問題，資金來源彌補不足，將對公司造成極大損傷，更會出現讓競爭對手找到突破口，原本一顆安定的心因著心思的罣礙與鄰近中午飢腸轆轆的影響下，短暫的寧靜休憩後，Antony已迅速地整裝待備好消息的降臨，只是剛一打開手機，一連串財務長的未接來電及『出事了』的留言”，不祥的預感在回電中印證，公司的股價因著美國商務部的關稅暴升到近90%直接打到跌停，原本輸往國外的賺錢產品一夕之間全部變成賠錢貨，更讓Antony擔心的是，原本公司挺過疫情的斷鏈壓抑，在後勢極度看好的情況下，半年前公司還花費巨資大量徵才準備大幹一場，調薪、獎金、認股權等前所未有的激勵措施設計，全部等待將公司推往下一個世代前進，這樣為所欲為的揮灑讓原本在逆境中浮沉的Antony內心有著無限的振奮，只是當年瀟灑的揮揮衣袖離開前公司的神采奕奕，如今卻在競爭對手耍心機玉石俱焚的策略下，勾引出隱藏內心的徬徨與擔憂。

2016年正值市政府如火如荼大力推展文化造市的巔峰期，家裡旁邊的眷村改造也列入其中一個重點項目，原本看起來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只因在科技業高壓力的工作環境下，突然看到市政府文化局招募眷村的解說員訓練，竟勾起內心某一種想要逃離冷淡且日漸陌生的生活，空蕩蕩的眷村因著時代的變遷，慢慢的人去樓空，只是這原本就是Antony從小玩到大的遊戲場，哪個房的高矮胖瘦，哪個窗戶常被全村最調皮小李的彈指神功擊破、又或者眷村小孩在街坊鄰居的隨意串門子，將他家當作自家小家庭中的大家庭，李媽家的水餃常是人生難過失意最常想起的療癒聖品、張伯伯的牛肉麵攤前，常聚集一堆兔崽子在騙吃騙喝，鄰家矮牆關不住調皮搗蛋，但卻防得了作奸犯科的宵小，好多回憶在解說員訓練中一次又一次的回歸，看著一磚一瓦的映入眼簾，心中也慢慢浮現一個個熟悉的場景，原本遺失的熱情好像在一次次的導覽、文章邀約與活動中一塊塊的拼湊，也是從那年開始，只要有空或者工作的不順遂，帶領著遊客穿梭眷村的街頭巷弄中，透過記憶中食物的香氣、建物的穿越時空與人情的溫暖，解說員與旅人不再是講者與聽者，反倒像是平行時空中在這個場域曾經真實的交會。

美國關稅終究像一支銳利的匕首刺進公司的心臟，雖然沒有一刀斃命，但卻也元氣大傷，小董原本規劃兩個廠房的大展拳腳，因著這狠狠的一刀需自斷一臂以斷尾求生，原本規劃好的激勵喜幛全數撤下，看著一個個含淚離開的老員工在萬般無奈下的揮揮衣袖，Antony雖心有不甘，但五人小組知道現在還不是最傷心的時刻，因為競爭者趁著大夥忙著處理公司資金調度之際，又發動了更致命一擊的空襲，原本不斷下降的股價又再次被大量搜購股價造成反轉推升，五人小組進行最後的困獸之鬥，連登一個月半版報紙對競爭的防衛控訴，訴諸大眾員工生計之情與競爭者泯滅良知的惡意，情感的訴求終究敵不過現實利益的無情，過半的股權在臨時股東會的強勢壓境下，風雲變色，當日競爭者變成經營者，昔日的經營者反倒變成監督反對者，時空的錯亂讓Antony迷惘了。

棋局如戰場，下棋者各自攻防，只為求得有限賽局下的輸贏，這些年來Antony不是下棋者，卻常常被賦予參與棋局的共同主導者，他不想上火線卻常常被推上第一線，以前科技業時是如此，跳脫到現在的公司更是如此，每一次認命卻不順命的自己，沒有向命運認輸，雖然命運常阻擋與砍斷似乎是應該的路途，在新的經營者進入之前，公司已有一些中高階主管預先跳槽到其他的競爭者避免被秋後算帳，而Antony原本也擔心徬徨，只是命運卻又為他上了一課，一直以來他保有的老二哲學反倒讓他在此時進可攻退可守，新的經營者反倒賦予他寬廣的的權限，除了之前管理的三的部門外，又納進了另外一個部門，這盤棋走到現在詭譎多變，或許他並不知道有限賽局的最後贏家，但他心中經過這些年來的探索與對抗，眷村的文化改造與傳承卻悄悄的在其心中佈下了無限賽局的種子，一個屬於他的沒有輸贏的棋局。

生涯設計師-郭銘樂Robert

(NCDA CDA 職涯發展諮詢師認證/擺渡第九期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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