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的大明星

一樣的假日，一樣的生活，週一到週五努力工作，週六日努力放鬆，只是對於秀妍而言，自從丈夫去逝後，假日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裡耍廢，追劇或看小說，除了生活所需必須出門外，所有的時間，家裡似乎變成一個巨大且沒有門的牢籠，沒有任何自由限制，卻在秀妍心中烙下一層層難以跨出的自由藩籬。

    三年前的那一場車禍，原本應該是秀妍人生的最後關卡，可就在千鈞一髮的瞬間，老公用他肉體的防護罩，硬是抵擋因破胎跨越車道撞上疾駛而來卡車的巨大撞擊，碎裂的玻璃像子彈般的刺入老公的身體，變形的車體擠壓老公的身軀，秀妍看著老公扭曲痛苦的臉龐心痛不已，只是那一對深情的眼神依舊不放棄任何可以幫愛妻遮風避雨的努力，直到老公滴落的眼淚與秀妍臉龐不斷湧出的淚痕交雜在一起，老公最後趴在她的身上，用盡最後的力氣告訴她要好好的活下去，秀妍沒聽到老公的溫情，卻聽到自己撕心裂肺呼喊老公的名字，直到老公出殯那天，天空中下著陰雨，老天露出陰霾的悲戚，她看著老公遺照眼淚還是潰堤式的崩塌，法師念著為避免逝者在陰間審判過程受到刁難，誦經渡三界的法（如地藏菩薩本願經），使逝者『聽聞此音、聽聞其聲』，讓法的布施力量幫助有情眾生勿執著於人世間貪瞋癡慾念、得以超脫沈淪、幫助逝者累積福德，只是天地之法可以幫助逝者超凡飛升，卻無法幫助在世者執念的累積。

    老公逝世三年來，秀妍不論工作生活都如行禮如儀，沒有悲喜，看在好朋友雨彤的眼中，總是充滿擔心與憂慮，因此，她總是透過探望秀妍時的機會，不斷的推銷各地的名勝古蹟以及她去哪裡玩的照片與影片，試圖觸發秀妍一絲絲的陽光，只是人之心死鎖鏈如果沒有對的鑰匙，就算有再多的利誘威脅也都無濟於事，直到秀妍收到雨彤到金龍山爬山時拍攝的視頻時，她沉寂三年的心跳聲竟不自覺的激盪了起來，視頻中男人的臉孔是她一輩子的魂牽夢迴，她看著男人拿著麥克風唱著一首首情歌，好似聽著老公在追求她時，在她的宿舍下，不畏室友的取笑，像一個衝入敵境拯救公主的騎士，就算有百萬敵軍橫梗在前，依然無畏的往前衝殺，直到一個個敵軍橫倒在前，剩下對峙的敵人，只能眼睜睜看者騎士，用其強壯的單手環抱起美麗的公主，躍上那已經沾滿血色的馬匹揚長而去，留下一顆被騎士俊俏丰采所吸引的『害羞公主心』。

    原本傳送出影片的雨彤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對於秀妍這個閨蜜總是有些於心不忍，因此，三年來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傳送任何的資訊，希望透過可能的突破口可以讓秀妍走出喪夫圍籬，只是所有的努力總像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直到在原本日常攀爬的金龍山上，看到叫做瀟逸的街頭藝人在山頂上唱歌時，她心中有些忐忑，但也看到一絲絲機會，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的手機傳來秀妍約爬山的訊息。

    金龍山下的烤肉區，一群群男男女女的外籍移工正在準備一盤盤豐富的佳肴，準備過程從藍芽音箱傳出漫天熱情的歌曲，隨風飄蕩，再加上他們隨興唱起了家鄉的野味，南洋熱情的滋味，未等菜香飯香飄出，就已經提振了每一個登山客征服山頂的挑戰之心，金龍山約1,000公尺，看似不高，卻有小黃山之美稱，除了一般登山客之外，也是很多想要攀登百岳，背著重裝備登山客的訓練所，望著那傾斜度高達70~80度且僅容１人錯身的路途，雨彤有些擔心久未出門的秀妍是否克服體力的摧殘，原本她想要帶秀妍走大眾路線，但秀妍卻想著老公對自己的過往，執拗著堅持那一份無畏的勇氣。

　　金龍山名字由來，主要是因為遠挑如祥龍飛天之勢著稱外，尚有七星連珠之名，因為上山的路途共有七個停駐點，分成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七星之間的每一個爬山路段各有千秋，金星之路是唯一人工鋪設階梯之路，看似簡單，但是面對75度的斜坡與望不到階梯盡頭的金星，總讓人有提不出第一步的遲疑，且金星的停駐點僅容5人稍事休息的岩石，爬山的人多時，也只能容許經過的人稍稍喘息，土星之路無一處人工痕跡，泥土、樹根、石頭，此時開始必須動用登山杖與四肢並用，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土星上有幾座好心人布置的椅子及奉茶(定時會有登山客來此更換)，水星之路開始進入樹林茂盛區，且此處因為方位問題，是山勢中最難曬到太陽的地方，聽起來似乎可以暫時拋開那惱人的熱浪，殊不知各類蚊蟲才是此區令人想趕快逃離的地方，只是也因為潮濕，此區的蕨類植物總是生長得特別茂盛，尤其對於喜歡吃過貓的老饕而言，更是血浴(蚊子咬傷)的天堂路，水星上有一座涼亭，因為此處剛好是登山的中段，大部分的登山客都會選擇在此稍事休息，亭內也常會有一位吹樹葉的阿伯音樂家，一片片不起眼的樹葉在他的嘴巴中，透過嘴唇與丹田之氣的交融，一曲曲耳熟能詳的老歌與蟬聲鳥鳴交疊成小型的交響樂，阿伯的賣力總能激起觀眾的熱情，唯一可惜的是熱情有餘，金錢的奉獻不足，火星之路曾經有過茂密森林的過往，卻在5年前的一場大火之後，整路上僅剩幼小植株，看似慈眉善目的太陽公公，此時更像笑裏藏刀的奸笑詭譎，炙熱的太陽可以直接燒紅每個人的肌膚，因此，長袖、長褲、臉罩為必備的裝備，有些不熟悉此山之人，總以為自己上山準備充分，殊不知經過火星之路感到口乾舌燥時，才驚覺郊山之水難救身陷沙漠之苦，土星之路是層層疊疊的岩石堆，沒有前人救命繩及石階開鑿設置，就算有登山杖與四肢，一般民眾也只能終於此，望頂興嘆，只是此路雖難，卻也不枉費其得來不易的機緣，因為，登上土星後，如果登山時機對時，滿佈血藤花可能是你的驚奇，天王星是一段長百來公尺寬1公尺的稜線，起始點立下二個長碑，右邊是『膽小懼高者勿試』，左邊是『起始無回大丈夫』，天王星上矗立一顆聳天的巨石，石上有垂繩與石階，爬上巨石上立馬看到一塊石碑『天王老子任我遊』，初到者會嗤之以鼻，等到從巨石上看到一望無際的高山平原及偶爾從山谷竄升的雲霧時，似仙、非仙、又是仙，海王星之路是最後的試煉，因為必須攀爬過一座高聳山丘，山丘寬度約2~3公尺，看起來沒什麼難度，起步點有置立一座警示牌『人鬼殊途勿回頭』，殊不知如果只是勇往直前越往山頂前行，莫欺少年頭，可是當你一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因為一千公尺斷壁懸崖的凌空而立，就算鐵膽也如空中雲霧，凝聚消散，過了山頂下到海王星，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的草原，上面有設立多處涼亭(從大眾路線運上來建立)供人乘涼，右邊是高聳的山壁，左邊是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岩壁上刻上了『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

    山下的秀妍聽完雨彤對金龍山的解說後，原本體力不佳且又有懼高症的內心雖然有些許動搖，但一想到老公生前是一位愛好爬山的登山家，一直以征服百岳為夢想，但秀妍卻是一位喜歡家居者，每次老公邀約她前去爬山時，總被她拒絕，三年前的那場車禍，剛好是老公完成第99座百岳，從南投下山順道到竹山岳家接她一道回台北家，原本應是過去幾年平常之事，但因為那一次老公攀爬百岳個過程，因為遇到土石崩塌，為了運送受傷隊員，所有人員接力運送受傷者，看到疲累的老公，原本想要在竹山多待一天，只是剛好自己隔日有重要會議才要求老公準時啟程，誰知在老公疲勞駕駛與剛好車子爆胎，才釀成該起車禍，但死者可以一了百了，生者秀妍卻一直跨不過那害死老公自責的坎，而此次，看到雨彤傳來山頂上像老公的街頭藝人瀟逸唱歌影像時，秀妍沒有任何遲疑，因為她想看那三年來不斷在夢中魂牽夢迴的人影，更想一圓老公百岳的夢，因此，她的遲疑無法撼動此時的堅決。

    踏上金星之路並沒有想像的困難，或許有好友雨彤相伴，腳踏石階步伐雖緩慢，但總算是這三年來走出牢籠的第一步，兩人藉著談天說笑之間，不知不覺已站上金星，此時，秀妍有一些小驕傲，好像爬山也不是很難，只是進入木星開始，習慣動腦的秀妍，開始出現手腳不協調的窘境，兩根登山杖與四肢的配合常令其感到手忙腳亂，加上泥土地的踩踏不順，只要一不留神，差點滑倒好像在半夢半醒之間，幸好雨彤這位登山好手總是在危急之間，伸出援手，她對自己感到有些生氣，氣自己為何不在老公生前讓老公教會自己一些登山技巧，此時就不會出現類似肢障的難堪，山路遙遙，體力難調，金星未留一滴汗的驕傲，在木星出現湧泉式的汗水淋漓，這麼些年在冷氣房內，一身皮囊好似被很多的汙垢阻塞，此時的汗水顯現難聞的惡臭，她突然想到老公每次爬完山後回家，她總是捏著鼻子催促其趕快梳洗一身的汗臭，此時，卻為自己感到有些難為情，原來自己比老公的汗更臭，爬上木星，她已經氣喘吁吁，身上背著的水壺早已經在過程中用完，原本一心還擔心是否還沒爬上山頂就已經香消玉損，幸好山上有奉茶提供即時救援，正當她開心的飲用自以為的天然時，她看到一位位六、七十歲的阿公、阿嬤背著一罐罐用寶特瓶裝的奉茶灌進奉茶桶時，她突然明白為何老公每次上山都要背很多瓶水，他總是說，除了山友泡茶外，想留一瓶給下一個需要的人，那時她不明白背這麼重值得嗎?看著手上的水壺時，她的眼睛噙著眼淚，回應了此時腦中浮現對老公的疑問句。

    此次上山，她除了準備了雨彤的叮嚀外，更查閱了老公每次上山的check List及登山日記，原本她不明白，不就爬個山有必要搞的這麼麻煩嗎?等到進入水星之路時，她才明白那家中看不到幾隻的小黑蚊，竟然成群結隊從四面八方攻擊，就算自己如何防範，還是被這些黑色的惡鬼，肆無忌憚將其吸嘴侵入自己細皮嫩肉飲用自己的血液，更可恨的是還留下紅腫難耐的癢，此時，她終於明白老公為何每次爬完山後，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偷偷跑到書房用蚊蟲咬傷藥膏偷偷擦拭身體，因為自己很淺眠，如果老公如果有任何動靜，可能都會影響她的睡眠，只是那時聽到他偷偷開門進房間，總是會有點生氣念他，此時，秀妍有點生氣抓著被蚊蟲叮咬的地方，不知是氣蚊子，還是自己，登上水星的涼亭，早一步的登山客已經佔滿所有的座位，她跟雨彤站在人群後面聽著樹葉伯伯吹著老歌，四季紅、淡水暮色、望春風…，透過樹葉的音質確實並不特別精緻，只是在山中微風的吹拂下，一顆焦躁的心頓時清靜了起來，音樂聲沒有吸引人們，反而吸引著飛過、路過的鳥叫、蟬鳴，不知是老伯的樂聲迷人，還是緣份只應身在此山中，我投下了第一個過路費，是一個緣，更是一個對山林的尊敬。

    火星之路對秀妍這個冷氣房內的平民公主而言，真是一個人性大考驗，太陽的狠毒在天地之間是眾生平等，不管你穿了什麼防護衣，在它的無差別掃射之下，沒有人可以逃脫熱浪的肆虐，秀妍身上的汗水不斷流出蒸發，水壺中的水也不斷消失，直到差點中暑倒地，雨彤與周遭的山友順勢將自己抬到樹蔭處，大夥慷慨解囊將水灌入自己的口中，雨彤更貼心的在自己身上塗抹薄荷消暑，我抱著雨彤哭了起來，心中有一股想回家的衝動，但又有些不甘心，心中浮現老公死前的最後守護，我又豈能因這小小的挫折就中途而廢，因為我也要守護老公的夢想，我慢慢站了起來，走向土星之路。

    土星之前就像小孩小打小鬧，土星之路對秀妍就是真正的考驗開始，巨石前的人們是渺小的，尤其看到前人為後人設置的繩索及開鑿的石階時，才知沒有這些手筆，自己再有毅力也將淪為笑談，拉著繩索與踩踏石階時有一種從未有的感恩，也感到羞愧，過去三年活在自我的牢籠中，只想自怨自哀，以為世界已經不值得奉獻，殊不知一條繩索與一道石階就將自己的自私摧毀的體無完膚，因為自己長久運動量不足，就算藉著繩索還是備感吃力，幸好雨彤總是適時伸出援手拉自己一把，一條對自己原不可能穿越的路徑，竟可以藉著別人的力量登到另一世界，那一年僅有七天的機率，滿山血藤花開，最特別的是心中的雀躍與興奮與竟與老公日記所描述的心境一模一樣，我拿起相機猛力留下我心心掛念那個人心中的意象，我想要告訴他，我終於看見他的內心世界。

    漫步血藤花海的盡頭，心中開始湧現恐懼，因為看著天王星之路的兩旁石碑右邊是『膽小懼高者勿試』，左邊是『起始無回大丈夫』，右邊正我的寫照，望著那百公尺的稜線，一雙腿已經抖個不停，右手不由自主抓著雨彤，左手抓著老公在結婚十周年送我的織女星項鍊，他則戴著牛郎星的項鍊，因為他說不管我們兩個自在哪，只要看著牛郎織女星，就會看到彼此，我看著天空感受著牛郎星的位置，一顆顫抖的心慢慢安定，雨彤問我行不行，我雙手緊握項鍊，想著牛郎織女星，望著稜線的盡頭，我看到牛郎星在閃耀，我腳踩稜線緩步前行，好像老公牽著我往牛郎織女星會合，直到我踏上天王星的巨石，看到了石碑『天王老子任我遊』與俯視一望無際的高山平原及偶爾從山谷竄升的雲霧時，我看到了老公在百岳高喊老子來也的英姿，原來這才是真仙阿。

    終於到金龍山的最後試煉海王星之路，起始點的警告牌『人鬼殊途勿回頭』如一幕警鐘，驚嚇每一個膽小鬼，原本以為我應該會被嚇到，可是經歷過天王星之後，我反而被激起挑戰人鬼同途的勇氣，攀爬的過程，阿彌陀佛不斷從口中唸出，雖害怕，但我還是想看看化作鬼的老公，因此過程我不斷往回望，俯瞰斷壁懸崖，只要有那麼一點可能看見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值得，雨彤在旁邊看得心驚膽跳，深怕我一個想不開，藉勢得一個解脫，原本來爬這座山時，是曾經研究過此處應是最好的歸處，只是經歷前面六星的感悟後，對人世好像又有點不一樣的體悟，回頭反而只剩斬斷自己綑綁自己的鎖鏈，人鬼為何要殊途，難道不能同途嗎?

    踏上天王星，映入眼簾是一大片草原與座座涼亭，我拉著雨彤往瀟逸駐唱的涼亭前行，這裡大概是草原最熱鬧的地方，滿滿的登山客將涼亭圍的水洩不通，高亢且具磁性的嗓音不斷在空中迴盪，此時，我反而有些裹足不前，思念、期待、希望與失望的情緒不斷交雜混亂，三年了，是該面對丈夫生死真相的時刻了，我鼓起勇氣往人群中前行，隨著竄開一個個的人頭，那魂牽夢迴的臉孔終於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是他，也不是他，那副皮囊是他，但那缺乏深邃的靈魂並不他，我有些悸動，但也有些釋懷，重新看見他我掉下眼淚，只是不再是私自不願意承認他的離去，而是接受他真的走了，我走到他的前面，與他兩眼對望，點了一首李宗盛的山丘，聽著他唱著中年回首的哀愁，我慢慢退出人群，拉著我最好的朋友雨彤，往下山的道路前行，歌聲結束後，我回首望著涼亭與岩壁上的字『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我看著雨彤開心的笑了。

生涯設計師-郭銘樂Robert

(NCDA CDA 職涯發展諮詢師認證/擺渡第九期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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