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羲怒氣大幟,自幼無人膽敢和他論馬,若書生戲弄他,得死;若書生話說得真,通馬語,更不容活!
「好,本爺就拿命跟你賭!」
場眾一時語塞,太僕少卿和窮書生鬧個沸騰,怕是要起風波,不少人偷偷退離,深怕這火將來燒到自己身上。豈料書生沒作止,添亂地搖頭道:「我⋯⋯不⋯⋯不要你的命,不⋯⋯不值錢,我要你的身家⋯⋯做賭資。只⋯⋯咱倆⋯⋯倆賭無趣,你⋯⋯本事的,就再找⋯⋯找人來⋯⋯投盤。」
自當此時,場眾中一人高喊:「蠡苑賽馬局豈是鼠雀鄙徒能賭上。」尋聲看去,是名猥瑣矮子,一張嘴就顯露他滿嘴鑲鐵片的爛牙,他再道:「休怪咱粗胚羞辱書生窮,咱也刻苦人,聽說蠡苑賭一馬百金起,便在場幾位華貴公子爺們也未必人人能投盤。」書生忙點頭:「是⋯⋯是,蠡苑賭⋯⋯賭資太大,這些⋯⋯公子爺們拿⋯⋯拿不出,我⋯⋯倒可以。」說罷俯身撿起地面一卷半敞書畫,高舉示眾,畫裡是素妝高髻、凌衣飛帶的女子,幽嫋嫋地浮於平波上,相較西域飛天仙女的嬌媚喜樂,畫中女子氣韻朦朧,更迫人迷離、心馳神醉。
「虎頭將軍《洛神賦圖》!」場眾裡幾名對書畫頗甚研藝之人,凝神細觀後,驚異感嘆:「春蠶吐絲,好個高古游絲描啊!」墨畫筆鋒細膩恬靜地舒展,描線圓勻古勁,布局更人大于山、水不容泛,誰道不是出自顧長康的藝業?
更或不禁吟哦東阿王《洛神賦》:「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東阿王曹子建遍閱世間絕色,華車駕、秀鸞馬,踏深澗坡岸,獨見洛水神女傾心。
「唯本朝朝散大夫展子虔《游春圖》勘與之比,此畫價值連城,隋帝探求多年不得,原來在書生手上。」好些眼尖人,瞧覺書生絕非常俗。
書生吞了口唾沫,朗聲道:「此畫⋯⋯花⋯⋯花老闆⋯⋯定看得出⋯⋯真偽,我等會兒⋯⋯拿去蠡⋯⋯蠡苑做賭資。」此時已數人鼓掌吶好,且看書生如何修理百姓賦稅供養的貴族們,也盼望多看兩眼這不世名畫。
鄭羲神情古怪,漸由怒生疑,書生見狀驅前數步,以弱似蚊吶之音,低聲道:「眾人皆知你我作賭,不消一日,京城遍傳⋯⋯這賭,你是避不開、縮不得。」鄭羲大驚,與書生那勢在必行的目光對峙片刻,亦低聲:「原來你不是期艾口訥,安得什麼心!」姑娘甚擔憂鄭羲突然發難傷書生,欲上前言語幾句,書生卻在身後微微搖手,示意勿動。
「鄭少卿馴御馬的功夫,聲名遠播,連塞外番邦也知有大隋鄭太僕,不才雖區區一窮書生,亦自負控馬之術高妙於閣下,故欲藉此紛爭,抑閣下氣燄,揚不才威名,看是否能破格任職於太僕寺。」
鄭羲怒極反笑:「好,我倒小瞧你大開大顯的機心,這番作做只怪我未察,三日後四月初五,蠡苑候教了。」書生抿笑道:「如此作做方可卸下鄭少卿心防,引你上鉤。昔日韓非子相秦,縱有孤憤、五蠹之才,終為李通古毒殺,長志難伸,皆因口訥。隋帝豈會任用口訥之人,不才又豈敢來討個太僕寺職位?」
場眾見二人低語許久,多心生疑竇:「書生求饒了吧。」「嘿,不見得,沒看鄭少卿臉青唇白,小覷書生一介窮儒,他又是通馬語,又是擁洛神賦圖,鄭少卿想來在探底。」誰也沒在意那猥瑣矮子,何時已消失無蹤。
太僕寺少卿鄭羲與書生池鬯的馬賽之爭,消息數時辰後,傳入隋宮內。
楊杲抱著比自己身材還高出一個頭的焦桐瑟,艱辛地負重喘息,準備前去南陽殿。他特意繞過御花園,來到宮廷侍衛千牛司射們,平素訓練及休息的校武場。
眾千牛司射圍繞正在場中比試的二人,二人皆高身壯體,服飾著紅褐軍袍亦同樣威武挺拔,差別一人性格爽朗、笑語如珠,另一人則鐵血秉性、沉默寡言。兩把千牛刀交鋒瞬息,激射石火電光,沉默寡言者技高一籌,半蹲身交錯步履,藉由一招「椒驢拖磨」打旋,撞開對手千牛刀同時,將己手千牛刀左高斜刺,逼得對手忙抵禦,卻又反勾手置身後,拋刀到右前手,趁隙直接橫劈對手頸間。高手較量,勝敗往往一式半招內。
「你難怪沒朋友。」性格爽朗的柴紹哈哈大笑,率先收刀認輸,並故意起鬨眾人,「你們說是不是啊?」眾千牛司射一逕讚好歡笑,咸佩服刁鋒武藝高強而為人自愛、沉默而謙遜;歡喜柴紹風趣隨和。卻聽得場邊傳來驚嚇低呼,紛紛轉頭望去。
楊杲以為刀會砍下去,故忍不住驚嚇低呼,摀著心口怯弱問:「刁千牛、柴千牛,我打擾兩位了嗎?」刁鋒、柴紹和眾千牛司射趕忙行禮:「趙王殿下安好,不知駕臨,還請恕罪。」
「刁千牛,想請你陪我到朠皇姐那邊?」楊杲羞澀地提出請求,刁鋒略愣,身旁一干人等屏氣低笑,刁鋒抱拳道:「遵命。」柴紹小聲戲謔:「咱千牛備身啥怪事沒見過,可⋯⋯實想不透小孩子怎討喜萬年冰塊兒,哈哈。」刁鋒白眼柴紹和眾千牛司射,忙趨近將焦桐琴扛過,跟在楊杲小小七歲身軀後頭,慢步離去。
南陽殿配置十分稀奇古怪,乃隋帝大皇女,南陽公主楊朠居所,將作寺按公主所繪圖稿監造的。松柏楓櫻環繞太瀰池,而凹瓦繁欄的殿所即空架池心之上,日暖普照時,叢樹倒映在清澈池鏡,殿所宛如懸空於森林間;四季變化時,松青柏翠、楓紅櫻粉,太瀰池遠近俱顏色豐富,美不勝收。寒冬天地一片濛白肅殺,唯此處凹瓦可盛瑞雪,繁欄則繫彩綢,形成皓瓦綵欄的奇景,隋帝和皇后至此,雖覺女兒胡鬧,亦暗自稱許她蕙質蘭心。殊不知冷夜深閨寂寞,楊朠常獨倚欄杆,凝望池中孤月發呆。
「公主!萬萬不可!」宮女們在池畔邊上焦急喊道。
「喊什麼,妳們就是孤陋寡聞、見識淺薄,還不好好學問。」楊朠將兩隻軟綿幼獸,輕輕泡浸水內,溫聲道:「有魚呢,快用爪子撓撓。」幼獸們死命掙扎,大感恐懼。宮女們喳呼聲已蓋過楊杲和刁鋒進殿的腳步聲,刁鋒見狀,微微搖頭皺眉。
「姐姐,貓兒還小,妳捉牠們到池中游水吃魚,牠們還不會啊。」楊杲心腸柔善,憐憫兩隻幼貓被古靈精怪,整日把宮城鬧得天翻地覆的皇姐耍玩,偏生父皇眾多皇子公主們,最是疼她。
刁鋒正想提醒楊杲那非幼貓時,楊朠早提拉著濕漉漉的衣裳上岸,把幼貓們塞入楊杲懷中:「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