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３
清晨的河口風是涼的，映入滿眼的是紅樹林的綠，聽到的是海鳥振翅的聲音，聞到的是鹹鹹的海味，每次到海邊，都是全身感官的放鬆。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但今天，完全變了調。
竣凱眼中只有尹祺迷濛的眼神，上揚的嘴角；鼻翼間充滿著酒味混合著尹祺身上的味道；身上的溫度因為尹祺的靠近而升高，剛才原本只想看顧著他，讓喝醉的他不要發生危險的心情，在尹祺那句自我貶抑的話後產生度一百八十度反轉。
當年笑得無拘無束的你，是受了多大的挫折呢。我要如何讓你重新展現那自由自在的笑容呢？
“啾。”小雞啄米似輕輕的一吻，沒有傾略性，沒有情慾，只有一個善意的承諾。
“我也是。從三年前拍到你之後，我就想這麼做了。”
他說什麼？尹祺想。唇上傳來溫軟的觸感。
竣凱看著呆愣到雙唇微張的尹祺，忍不住傾身向前，再度封住了尹祺的雙唇，吸吮輕嚼那柔軟的唇瓣，試探的伸出舌頭探入尹祺口中，汲取他的味道，唇齒之間傳來濃濃的酒味。
尹祺睜大眼睛，猛然向後退，力道之大讓竣凱趕忙拉住他左手臂，避免他力道過大而滾下木棧道。
尹祺酒量雖好，但畢竟喝了不少，再加上一夜未眠，整個腦袋昏沈沈的。一下子閃進腦海的話，
“我也是。”也是什麼？
“拍到你。”拍到什麼？
“想這樣做。”做什麼？親，親我嗎。那我不就是自投羅網？
兩人對視著，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
“你還想看照片嗎？”竣凱粗啞的說。
“什麼照片？”
“我拍的照片。”
“嗯。”
尹祺直覺地回答，但竣凱卻沒有要拿相機給他的意思，反而眼神直勾勾的注視著他，溫柔但有點霸氣，看到尹祺覺得有點發熱。
“不要討厭你自己本來的樣子。”
尹祺眼神一沉，抽回手臂，冷聲說。
“我沒有。”
“有，你有，在我面前，你可以做你自己的樣子。”
“你根本不認識我！”
“你是個愛笑的人，做事負責任，有點念舊，喜歡老東西。個性謹慎小心，對人戒心很重，緊張的時候會咬嘴唇，啊，喝點酒放鬆之後比較像你本來的樣子。”善於觀察人的竣凱，才相處了一天不到，連尹祺的小動作都記住了，誰叫尹祺總是佔住他的思緒呢。
“你．．．”尹祺有點無言，或許他是從別人那裡聽到自己的描述，又或許是他從旁觀察自己的行為，這種模稜兩可的認識，根本只是表面。但，自己內心竟然有點開心？
“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互相認識，做個朋友。嗯，不，我們昨天就認識了，對吧。其實，我更早之前就見過你了。”
“等等，之前？你剛才說拍照是什麼意思？所以，偷拍我照片的人是你？”
“嗯，嚴格來說不算偷拍啦。”竣凱有點皮皮的吐了舌頭。
尹祺討厭現在腦袋不靈光的自己，無法思考和判斷情勢，他需要先離開這裡冷靜思考一下。
“我要走了。”尹祺拿起手機，打電話給停在附近等待的司機。
“樊尹祺，給我你的手機號碼吧。”看尹祺有點苦惱地急著想要離開，竣凱也不阻止他，他相信，今天的刺激應該已經足夠了。
“要幹嘛？”
“昨天說到老屋物件拆除時，可以聯絡你來參與呀。你不是也很想看？還有，我們也算是接吻過的朋友吧！留個電話也不為過。”
尹祺睜大眼皺眉看著竣凱，他剛才說什麼？接過吻的朋友？
“而且，嚴格來說，是你主動的。”竣凱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
原來照片是他拍的。
是哪一天呢？在學長老家的鹽田待了一個禮拜多，不知道竣凱拍到自己的時候是哪一天。啜飲了一口咖啡，尹祺讓自己的思緒亂轉。他沒有遇過像林竣凱這樣的人，一副很懂他的樣子，明目張膽地對他表示有意思。他應該沒有會錯意吧？爬了爬頭髮，覺得煩躁。
手指摸上嘴唇，想起早上的吻。他也不是沒有慾望，渴望和同性肌膚相親，但在老家，在大媽刻意散播和宣傳之下，多數人會與他保持距離；而刻意接近他的，尹祺又覺得另有企圖。像這樣直接純粹的吻，真的讓他有點心猿意馬。
“樊少，您覺得哪個設計最適合呢？”太格磁磚的千金，眼冒愛心的看著沐浴在陽光中的樊少，他撥頭髮的樣子如此帥氣，就連皺眉頭都讓人心動呀。
“啊，抱歉，我剛才分心了。讓我再看一下。”樊尹祺突然驚覺現在正在太格磁磚的會議室裡，趕忙抓回溜掉的注意力，回到手上的設計圖。
樊家是大地主，但自己不蓋房子，而是和大型建商合作。大型建商說穿了就是舅公公司，樊家投資持有部分股權，而樊尹祺則在建設公司下的設計部門工作。雖然頭銜只是建案設計師，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樊家第一順位繼承人，因此多會刻意巴結他幾分。
“樊少，謝謝你這次建案推薦我們太格磁磚，爸爸說一定要好好謝謝你。找時間和奶奶一起吃頓飯吧。”太格千金有點撒嬌的說。
“陳小姐，您太客氣了。我只是設計師，和太格磁磚合作的決定權不是我。”樊尹祺堆起商業的笑臉，技巧性的婉拒。他怎麼會不知道太格陳老闆的用意，這次會議根本不需要太格千金參與，是奶奶刻意物色各家千金來“認識認識”。他不懂，在大家都傳聞他是男同志的情況下，這種“認識”不是很沒意義？也有點失禮吧？
“樊少，你太客氣了啦！有你的推薦是事實啊！”太格千金刻意往尹祺方向靠近。
“那是你們太格產品品質好呀！“樊尹祺藉翻動資料的動作，笑著退開。太格千金眼見樊少對他的撒嬌無動於衷，有點不開心，難道，樊尹祺的傳聞是真的嗎？
“樊少，這是外牆磁磚的樣本，請您過目一下。”另一位帥氣的業務員看到千金的眼神暗示，刻意的走近將磁磚樣本拿給樊少。
樊尹祺看了帥氣的業務一眼，內心嘆了一口氣，女色不行就來男色嗎？在業界的心目中，他到底是怎樣隨便的形象啊。要惡作劇一下嗎？
“謝謝你，這個顏色真不錯。”要接過樣本時，尹祺故意覆上帥氣業務的手背，滿意的看到太格千金倒抽一口氣，和迅速抽回手的業務員。哈，今天又要罰跪了吧。但想到奶奶苦惱的表情，又莫名的覺得愉快。
跪在樊家的祖先牌位前，樊尹祺想的是媽媽生前對他耳提面命的。“要聽奶奶的話。”
小時後奶奶也對他很好，雖然看起來嚴肅，但奶奶總是包大紅包給自己，說自己是樊家的血脈。回到本家之後，奶奶也會擋著大媽不讓自己挨打。但是，就在自己喜歡男人的性向被發現後，奶奶的態度完全變了，終究，奶奶重視的是“樊家血脈”，而不是重視“樊尹祺”本人。今天，只要有任何一個姓樊的合法繼承人出現，他，就只是一個讓家族丟臉，隨時可被丟棄的魁儡。
口袋裡的手機發出聲響，低頭一看，是林竣凱傳來訊息。
“明天一起來老宅尋寶吧！”
老宅裡，３組人馬同時進行拆除作業，移除木製窗架、屋脊上和牆面上花磚、矮牆圍籬拆除。木窗櫺被一格格拆下來，能沿著木榫處仔細拆開的，就完整的取下來，如果無法整扇完整取出的，就選擇細工的部分留下來，沿著大型木板小心切割，盡量保留完整的形體。花磚拆除較費工要先鑿開牆壁，要將後方的泥造或磚頭敲碎後，再將花磚整片連同一部分牆壁鑿下來，在開始處理前，還要先用數字標清楚順序和在房屋中的擺放位置。老宅值錢的傢俱早就搬走了，剩下的桌椅都佈滿了灰塵，暫時被搬到庭院中放置。
樊尹祺拄著拐杖小心走著，看著兒時回憶一片片分解，林竣凱陪在一旁，講解施工工法。
“這是ＯＯ工藝社，他們將搜集來的木板拼接再利用，老房子的木頭很多品質都很高，當年的檜木啦、雲杉啦，老師傅的手藝都很好。．．．”
“這個花磚整理乾淨後可以再做鑲嵌的桌子或是拼接牆面，現在超搶手的！大家都說你們老宅真是寶庫呢！．．．”
尹祺看著拆下來一片片的木材零件，想到可以再被利用，覺得有些欣慰。這些花磚，上面鮮豔的釉彩，好像是剛貼上去的時候一樣。以前，好像都沒有這麼仔細近看過。
“能再被使用，它們也很開心吧！”
“我就說你是念舊的人吧。會珍惜老東西的，都是好人。”
兩人在老宅的圍牆邊石椅坐下，沈默蔓延在兩人之間。
“喂。”兩人同時開了口。
樊尹祺用眼神壓迫林竣凱想說話的企圖，直接開了口。
“把我的照片都刪掉，偷拍的行為是不合法的。”
“嚴格來說，不是偷拍，是碰巧。拍鳥的時候剛好拍到的。”林竣凱有點耍賴的回答。
“嘖。你要怎樣才肯刪掉照片？”尹祺皺眉問。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那張照片。”竣凱直視著樊尹祺，直搗問題核心。
“我自認拍照技術不差，照片中你的神韻也拍得超好。沒有經過你同意就展出照片是我不對，但當時我有想找你。拍完照後連續一個禮拜我都回到那附近等，但都沒有再見到你。”樊尹祺驚訝地看著竣凱，原來他有試圖找他。
“所以，你為什麼那麼討厭那張照片？”
“看到照片會想到討厭的事。我應該要找律師來告你。”樊少祺低聲地說，轉開了視線。
看著板起臉來的樊尹祺，林竣凱脫口而出。
“你笑起來很美。”林竣凱看著樊尹祺誠懇的說。
“男生可能不喜歡被說美，但我真的這麼覺得。我很喜歡你的笑容，本來想找你當我的攝影模特兒，哪知再也沒見到你。我真的，很想多認識你。而你，也真的如我所想的令人心動。”
樊尹祺愣了一下，他剛才說要找律師來告他，結果他卻一直稱讚自己，又不時撩他，讓尹祺有點手足無措。
“林竣凱，來幫忙一下啊！”工藝社的人要將第一批木架搬上小貨車，看到在一旁閒著的林竣凱，趕忙使喚他。
“沒問題。我先去幫忙，等一下你要走的時候要告訴我喔。”拍了拍樊尹祺的手臂，竣凱想一步步慢慢來，反正找到他了，也不擔心樊尹祺跑掉。
“嗯。”
樊尹祺看著林竣凱和工藝社的人說說笑笑打成一片，佩服他熱情的感染力和親和力，好像走到哪，都可以迅速融入群體。跟自己完全不一樣。自己是何時開始變成孤僻不信任別人的呢？
林竣凱迅速幫工藝社女員工拿走手上的物件，有說有笑的比手畫腳著，女員工的手搭上林竣凱的肩膀，尹祺看在眼裡有點煩躁，自己好像不屬於這裡，還是離開吧。
站起身來看到拆除花磚的工作人員正蹲在圍牆邊清點數量，而圍牆另一側則有小型挖土機正開過來，要開始執行拆除矮圍牆的作業，而圍牆剛好擋住了嬌小的人員。
“喂，那個圍牆要施工了。”尹祺對工作人員喊著。帶著耳機作業的工作人員完全沒有聽到，而挖土機根本看不到蹲在矮牆另一側的人員。
“嘖。喂，你，喂。”尹祺四下張望大家都在忙碌，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連忙邊叫喊邊拄著拐杖朝蹲在地上的工作人員趕去。
就在尹祺拉起工作人員的時候，一段矮牆剛好被挖土機推倒，一陣塵土飛揚，就這樣砸中尹祺的雙腿，壓住他讓他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啊！”帶著耳機的工作人員這才發現倒下的圍牆，跌坐在地上，驚聲尖叫起來。
“樊尹祺！樊尹祺！”第一時間，林竣凱就衝了過來。
“哎呀。痛，痛。”尹祺低聲忍耐著。
挖土機工人連忙熄火，他剛才真的沒看到人啊。而另外這個人自己突然衝進來工作場域，不是他的錯啊。
“對不起，對不起。”施工工人連聲說著，只希望不要飯碗不保。
“沒有壓到拆下來的花磚和其他人吧？”
“你先關心你自己吧！”林竣凱生氣的說，只想到別人。
“沒事啦，我沒事。不是好好的？哎呀，痛，痛。”一旁人協助搬開腳上的磚頭，樊尹祺想移動身體站起來，卻發現被壓到的地方疼痛難以使力。
“什麼沒事。”林竣凱大吼。“叫救護車。”
“不行！”樊尹祺吼回去。在建築工地誰沒有受過傷，大傷小傷而已，樊家最忌諱的就是救護車和上報。他拖延時間慢條斯理的紀錄和保留老宅物件，已經延後不少地上物拆除作業時間，尹祺不希望再給大媽或姑姑有話講。
“我自己去醫院就可以了。”
“我跟你去，是我帶你來現場的，我會負全責。”
躺在病房裡，打上石膏的樊尹祺看著林竣凱忙進忙出，一下子裝水，一下子去護理站問事和借輪椅，一下子跑去買晚餐，說要陪他一起吃，在住院觀察傷勢的這三天裡，要在醫院陪他。
樊尹祺心頭覺得很暖，樊家有隨從可以使喚做事，他不擔心沒有人幫他處理雜務，但有個年齡相仿的朋友主動願意陪他，不是聽命，而是自願，那種感覺很窩心，是一種被重視的感覺。
竣凱買好了晚餐，將病床調整好，照顧著樊尹祺用餐。
“ㄟ，你都不用上班？太混了吧！”尹祺故意問。
“我們工作室是接案的，我跟老大說了。差的工作件數我會用假日工作補回來。”竣凱當然沒說自己帶樊少去施工現場，害他受傷，被柯桑罵一頓的事。
“喔，這樣。”
尹祺看竣凱坐在一旁椅子上，暢快地吃著麵，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和旁人一起這麼輕鬆地吃飯了。
“ㄟ。”尹祺輕聲說。
“竣凱。”竣凱吞下最後一口麵。
“竣凱，你其實不用在醫院陪我．．．”
“是我自己想陪你的。”
“我的意思是說，我受傷是我的事，你不用感到內疚。”尹祺認為受傷是自己不小心，走得慢又愛逞強才會受傷，跟竣凱沒關係。
“是我沒有注意到工程作業，是我的錯，我會負責。”竣凱站起身來固執地說。
尹祺注視著竣凱，這個責任感，是想要保護他，還是想要保住這件工作呢？他希望是前者，希望被重視的是“樊尹祺”本人。
“負什麼責？包紅包給我嗎？”樊尹祺故意曲解的說，工地出事依慣例都是包紅包。
“我會保護你，你在我身邊時，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想著行動不便的樊尹祺，奮力去解救工作人員的樣子，就讓林竣凱感到自責。
“你，會保護我？”樊尹祺注視著林竣凱。“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林竣凱低頭輕啄了樊尹祺額頭一下。
“因為我喜歡你，我想追你，我想看到你對我笑。”
林竣凱注視著樊尹祺的眼睛，讀出他的驚訝和感動。
“喜歡嗎．．．”樊尹祺喃喃說著。
“你不用那麼快喜歡上我，讓我陪著你，讓我追你吧。”竣凱笑了起來。“不過你不要這樣一直看著我，我會忍不住想．．．”竣凱的話消失了，因為尹祺突然捧住竣凱的臉，湊上前親吻他的臉頰。
竣凱注視著尹祺，感受到尹祺的默許，緩慢的貼上彼此的雙唇，兩手撐住床榻，乖乖的不要亂來，讓尹祺在他的懷抱之中，感受著尹祺輕嚼著他的唇，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溫暖和熱情。
“喔。這就是你偷摸的業務員？”
樊尹禎一推開病房門，就看到正在親吻的兩人，一點也不害臊的大聲吐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