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豬芭人的記憶和恐懼中,這兩隻武士刀像劍齒虎的一雙巨大獠牙,屢屢出現在他們暫時和戰後的蠻荒和亙古夢魘中,在他們夜遊叢林被伏擊獵手圍困的幢幢鬼影中。p.348-349」
整本讀完,我是那麼地發自內心認為這是一本「很噁心」的小說。噁心得讓人害怕,噁心得讓人無所適從,噁心得讓人難以想像它是歷史的碎片,擷取於某地某年代某些人身上。書裡大篇幅出現的物件元素有鴉片、日式駭人面具、樹林充斥的魔幻感,再加上張貴興不易咀嚼,每個字句都讓人感受到異國情懷的文字。通常對於家鄉歷史爬梳,免不了參入個人情懷於其中,藉由個人對空間情感詮釋建構此地與個體的意義,更別提張貴興身處是一個被戰事摧殘地滿目瘡痍的破敗之地。那種不以悲情控訴歷史傷痕的書寫策略,試圖將非本地讀者帶領到一個被掩瞞的悲傷記憶裡,尋不回本身主體。
「泥地流淌著墨黑或艷紅的血海,四也流竄著血的氣味像海上的腥鹹味,篝火燃燒得血腥猙獰。黑狗叼著一隻斷臂,露出攻擊豬窩的深沈的心機,看了愛蜜莉一眼,放下斷臂,走向另一批疊股枕臀的屍叢。數量蟹青色的自行車穿插在鬼子屍體中,手把上掛著染成血色的枯萎棕梠葉的鋼盔。……p.328」張貴興將殺戮的畫面描繪得是那麼稀鬆平常,死亡不再有時間悲痛——因為下一次死得可能會是自己。故事形塑了一種「在當下,現實即是不容猶豫的殘酷」的氛圍。殺人手法顯得粗糙,不夠精細,我認為這是張貴興一種鋪張式的營造手法,也就是說他要強調的是「血腥」的視覺概念,那種生命如草芥,任意奪取的猖狂,都是為了凸顯戰爭時的殘暴。故事重點不在於那些角色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或是內心懷有何等報復,而是凸顯一種弱肉強食的權力不對等社會局勢。馬來西亞人受日本鬼子濫殺的情形,是不是某種程度也可指涉為被豬芭人獵捕野豬,這是首先我第一個聯想到的問題。到底《野豬渡河》是否有意挑起仇日情結,是另一個讓人不禁興起的揣測。
短篇集結而成的《野豬渡河》故事是連貫的,而悲傷的是它們使人一再又一再心碎直至麻木。「何芸胸口起伏,心臟收縮,等待他的十指壓在乳房上。他神色冷漠,蹙著眉頭,兩腿併攏,脊椎骨挺直,雙眼不眨,看著何芸胸部。他依舊穿著軍服和戰鬥帽,在昏矇和懦弱的燈光下,何芸注意到他失去了雙臂,草黃色的長袖像兩條招魂旗掛在肩膀上。p.225」在〈斷臂〉章節裡,何芸習慣等待那總是執著她那對乳房不放的日本鬼子。他是來了,而他的雙臂也不在了。他依然注視那雙乳,只不過再也體會不到溫柔觸感與富有生命力的體溫。這種愛它是使人悲傷的,在大時代底下,層出不窮的其中一使人鼻酸之事,落入洪流之中的人沒有誰還保有選擇權。而在整部作品中,特別是在保持完整身體的部分,會受到戰爭,受到性侵,受到鴉片將精神與肉體剝離留下的恍惚,讓個體不再完滿,這就好像二戰受到兩造軍事的抗衡,使其淪為戰場的馬來西亞國土本身,是有無論如何也守護不了的注定失去。
就劇情架構來說,這並不是一本好讀的小說。其評判標準已經不再是以普羅大眾的眼光來看,而是有一定程度的文學訓練或知識背景的讀者來說,我想這仍不是一本好消化的小說。比較客觀的原因不免俗是一種讀者與事發場景所產生的陌生。而整個敘述方式又從在叢林間的躲藏、獵殺中展求一條活下去的活路,腦袋在還沒適應一景色的誕生就旋即受下一個景色的登場更迭著,這絲毫不容易,以急促的方式使腦袋高速運轉著。甚至對於馬華文學為什麼在台灣是可以有被討論的機會,我認為這與前行參與討論與研究,進入教育體系的黃錦樹來說,是可以被理解的成果展示。
即使在該書中的日本鬼子是嗜血冷故的惡魔,武士刀最終成為渴望鮮血,實踐大日本帝國空夢的殺人武器,但我依然難以將張貴興的寫作目的與仇日情懷有所連結。我想,更高層次的是他意圖去召喚馬來西亞人的記憶,關於曾經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悲痛,關於時序上確實走遠,事實是造就成為怎樣馬來西亞人背負什麼責任。它的悲哀是不能被比較的,痛苦帶來的瞬間衝擊,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次新的死亡與重生。到底來說,我都不免好奇,所以這本書的目的性在哪?它光是由鴉片、叢林、豬芭人傳說三種意圖使人抽離現實的枷鎖所困縛著,所以它又能為張貴興帶來怎樣的發言,是我始終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與朋友討論,這是一本富有生命力的故事,它既是隨著每一次解讀而有所變化,又隨它欲處理的議題加倍複雜。讓人總無法輕易地以足以說服自己,合適的觀點去判讀。光是這點的美學賞析,就足以使人一讀再讀。當它包攬的無數獎項,更是證明這點。
馬華文學至今給我的印象依然是神秘但生命力是豐沛的,從國內及域外的馬來西亞作家對彼此話語代表權的消長,到底能怎麼看待也是一很有意思的議題。但至少就我目前所接觸到(少少)的馬華文學作品或是評論,我深信馬華作家有種源源不絕的活動力(特別在文字上也是),他們總是與生活層面緊密連結的,是一種強烈的族群共鳴也是跨族群的應和,即使不是與台灣有強烈共鳴,但作為一種想像進而認識,他們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