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往常的週日中午,跟著女友踩著馬路上的影子,特別多走十五分鐘的路程,即使沒有開伙的習慣,還是想沾染一下市場的熱鬧,至少趁季節推移之前,再多感受一點春天的柔軟;畢竟,氣候變遷之下,還能有多少溫馴的日常,我們都難以想像,但讓人措手不及的,也不只季節變化的走調,還有生老病死的拜訪。
約莫五月左右,那時候的疫情還未二次爆發,雖然確診數節節攀升,但依舊在習慣的範圍內遊走,謹慎卻不緊繃,就是當時的整體社會氛圍。接到訊息時,母親只不過傳了幾個簡單的字,阿公過世了;當時的我,前一秒還在跟女友讚嘆涼麵的美味,碎念著等等回家要繼續煲什麼電影,一時之間,腦袋就像打結一般,停頓了好幾秒,清楚感受到喉嚨鎖死了,想說點什麼,卻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奇妙的是,我能清楚感受到訊息的另一端,在情緒上的安定與平淡,遂此收起了安慰的念頭,簡短、理性地回了:
回程的路上,透過敘說,我嘗試一段一段整理自己的思緒,這才發現,原來在人生的頭十年,因為同住,天天都會跟阿公阿嬤打照面,但相關的回憶、趣事與認識,出奇得少。其中,最有印象的,無疑是阿公很能吃,有一個專屬的大碗公,好比兩張人臉這麼大,而且總會把飯扒得乾乾淨淨,現在想起來,這也是我們少數能有連結的地方──吃飯總是不留一粒白點。
或許是因為出生在不重視母語的世代吧!就算聽得懂臺語,也時常不知道如何回應,講了國語,阿公阿嬤又聽不太懂,如果沒有父母充擔翻譯,彷彿兩條無法交會的平行線,各自播放自己的頻率。久而久之,彼此好像也就習慣了,共處一室,互動卻非常有限,不談生活、不談未來,甚至也不談今天的飯菜好不好吃。
相較他人,回首童年,這是很大一塊的遺憾,我記不清,也想不起,關於阿公生前的樣貌與面容,這一份朦朧,並不因為悲傷,也不因為淚水,而是因為它就空在那邊,但我能放入的東西,又極為稀少。也因此,聽到消息時雖感震驚、意外,但真正令我感傷的,不是突然離世,而是自己竟然沒有一份特別的回憶可以悼念、懷念。
頭七之後的隔天,疫情開始大爆發,一百八十多個確診,整個大臺北風聲鶴唳,各種謠言、想像四處紛飛,忽然不用進辦公室,說好的治喪流程亂成一團,全都不過一夕之間的事;就算我還在感嘆、思索關係的空白,世界也不留任何情面,輕而易舉就把人與人的連結,盡其切割成殘破的碎塊,精準、俐落且致命。
至此,生活不僅被封鎖了起來,還因為社群的撤離,多了許多的空白。當然,有一些空白,如前所述,本就存在,只不過被忙碌遮掩了起來,它們空蕩且寥寂,與其說是空白,其實更像坑洞,幽微且昏暗,個個迴盪著寂寞,身為主人的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去填滿。
到頭來,這也大大影響了我的產出,尤其寫文這件事,必須仰賴清晰的腦,才有辦法駕馭濃烈的情;湊巧,為了應付國考,我有了合宜的理由與藉口,對內對外都是,可以降轉我的生活,專心投入考試。
這是巧妙的逃避,但我也明白,若什麼都不做,考完之後,破洞依舊破洞,直到歲月斑駁我的面容,補丁這件事,都得靠我親手來縫入。
就這樣,每天等著兩點的播報,時間過得異常飛快,除了讀書與工作,我還是照常在寫作,空隙也都塞滿了電影;直到出殯的那一天,回到萬華老家,由於離集合還有一點時間,阿嬤就招呼我們去吃飯,過油的菠菜、過鹹的控肉,以及濕黏的白飯,完全不符合現代都市人所強調的「健康料理」,卻十分勾動食慾,即使出門前吃過午餐,依然一口接一口,彷彿餓了好幾天。我猜,我是想把這一些,烹煮過後的童年鄉愁,全都吞入胃袋裏,至少,在離別到來以前,匆忙再帶走一些味蕾的餘韻。
這也讓人想起《海街日記》這部電影,老么小玲因著思念,狼吞虎嚥地扒完鋪蓋著吻仔魚的白飯,那是父親生前最常做的料理,也是她跟姊姊們開始同居之後,唯一讓她想起父親的回憶碎片。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我的這份飢餓,出於相似的道理,雖然不完全是因為思念,更像是一種填補──希望在還來得及之前,儲存一些回憶與連結,就算非常單薄,人走了以後,也是我還能拿出來沈浸的──另類生活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