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土耳其那天,從機場開車回家的路上,淡雅而明淨的天空下,汽車在寬敞且筆直的高速公路上一路飛馳著。
駛入伊斯坦堡新城市區的街道後,我安靜地欣賞久違的街邊風景:米黃色澤的社區清真寺,騎乘重機的年輕男女,穿越馬路的時髦路人……我依舊是空氣裡透明而自由的旁觀者,忻悅盎然地觀看這座城市沿路的景物變化。
不久,瞌睡蟲上身,我便於半睡半醒之間,看見矗立在遠處的大橋來迎接我了。
汽車仍然平穩地行駛著,四周突然一陣寂靜,明明是在車子多排並列的大橋入口處,卻有種置身在雲霧瀰漫的山谷裡的錯覺,頂上的藍天隨時可能飛出一隻盤旋空中的老鷹似的。
一瞬間,汽車滑入了大橋的懷抱,這是一座充滿了故事的大橋,土耳其的歷史和政治所集結起來的血與淚,都曾經兇猛而鋒利地灑在這上面。
儘管此刻它看起來是那麼的溫和寧靜。
「七月十五日烈士大橋」【註一】,本來人們叫它「博斯普魯斯大橋」,可在數年前的七月十五日那一夜後,大橋便從一個地理名稱在前的名字,被更改為一個具歷史意義的悲壯大名。此後,它不僅陪伴每天往來歐亞洲的通勤族,也承載無數個土耳其家庭的故事。
那一夜,此處槍林彈雨,正在上演一場國家級的權力爭鬥——土耳其軍方內部派系企圖進行政變,以推翻總統艾爾段......
許多下班後的人們例行性地從歐洲岸,準備開車回亞洲岸的家,尤其,這是個人人喜愛的週五夜晚,更是令他們迫不及待;未料,車還沒開上大橋,便紛紛被持槍的軍人擋了下來。
起初,駕駛們以為是橋上被放置了炸彈,也猜想了軍方演習的可能性,但沒一會又想到當日並未曾收到相關的通知……大家越是看著橋上的景象,越是感到一陣無法言語的怪異。
「回家去!這不是開玩笑!」一位昂首挺胸的軍人向下了車的駕駛們發出命令,顯然地,他忘了人們之所以會開車上橋,是因為他們的家在橋的另一端。
在這金黃火紅的晚霞燃燒殆盡後的黑夜裡,駕駛們無法回家,聚集在大橋上的人越來越多;氣氛僵持膠著,軍人與民眾的眼神對視著。
人群裡有人漸漸明白,這是一場政變行動,軍方計畫奪取日益獨裁的執政者權力。
過去,在土耳其共和國的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兩場成功推翻當權者的政變行動,一場在西元一九六〇年,另一場在一九八〇年,都是網路通訊尚未發達的年代。
然而,不論哪個年代,欲奪取權力一方的槍口,總是盲目又無情的,原本要拿來對著死敵的武器,在這種情況裡,卻是拿來往手無寸鐵的人民身上射擊——任何試圖阻礙這場政變的人,都可能因此收到一發子彈,子彈落下的位置可能在腿部,可能在手臂,可能在腹部,最糟糕的大概是胸口跟頭部了。
那天,大橋上多人中彈,尚且活著的被抬去醫院醫治,明天對他們來說是個未知;已壯烈犧牲的身軀則被覆蓋著紅白星月國旗,無聲地躺在一旁,等待家人來認領,送他們人生的最後一程。
橋上一團團的血肉模糊,並未阻擋住那股已被憤怒燃起的民心,人們心中的火,越燒越旺了。
一位看上去就像平日大街上會遇到的中年男子,正一邊劇烈地揮舞著手上那面國旗,一邊勇猛地用身子擋住眼前巨大的坦克車;有人爬上坦克車和裡頭的士兵勸說;有正義凜然的警察英勇地護著人民,與軍人對峙;更有人對著年輕的士兵喊道:「難道你們不是我的兄弟嗎?這是錯誤的,站到我們這邊來吧!」
這一番話令持槍堅守在崗位上的士兵們動容,他們之中許多人是無奈的,因為這個行動是命令,背後所代表的正是自己的性命;有些士兵在被勸說後,違反上級命令地放下了槍械並走向人群。
那是個槍聲與歡呼聲交疊的夜晚。
【註一】15 Temmuz Şehitler Köprüsü,原名「博斯普魯斯大橋」(Boğaziçi Köprüsü),為第一座橫跨博斯普魯斯海峽,並將歐洲與亞洲大陸連結的跨海大橋。
「你認識的人裡,有哪些人當晚上來這座橋了?」我轉頭問注視著前方,專心開車的塞爾。
塞爾邊想邊回答:「圖爾古特、尤努斯、內加提……他們都去了,只有我沒去。」
我還記得他為什麼沒去。
當晚,初到土耳其的我,在聽聞距家裡只有短短幾公里的大橋發生政變後,便膽小地躲在自家公寓裡;由於距離極近,知道塞爾也會跟著去,我是一把拉住他了,使盡辦法把他留在家裡,因為我不確定,是否有膽獨自待在這個屋頂上空不斷發出戰鬥機呼嘯聲和爆炸巨響的家裡。
在我們不大不小的社區裡,那晚去了很多鄰居,而整個城鎮上,被披著國旗抬回來的更是無數——早晨的清真寺廣播每祝禱一次,便代表要送走一位亡人,而政變隔天早晨的清真寺廣播,是我聽過最漫長的一次了。
大橋上的烈士,為何而去?那夜,深如橄欖黑,若你們都回家吃晚飯,可能是青椒鑲飯,或者豆角燉牛肉馬鈴薯,死傷便不會存在。或許家家戶戶電視機前的氣氛肅靜,可至少人人皆平安地和家人愛人在一起;然而,在烈士的心中,這般想法卻是十分自私,苟且偷生的。
大橋上的人群若散了,軍隊即可能輕易接管國家,是好是壞暫且不論,但肯定是另一場社會不同群體之間的動盪;那是個未知的明天,沒有人願意去賭它。
烈士之所以悲壯,在於他們都是轉角就能遇見的平凡老百姓,計程車司機、上班族或者家庭主婦,卻不惜用自己的血和淚,換取千千萬萬人明日那頓安逸的晚飯及閒話家常。
雖然未遂政變才過五年,可那一夜於此刻,汽車行駛在大橋上氣氛十分寧和的此刻,卻如同一個古老的傳說;不過,它並非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是化作一根根隱形的刺,深深地扎在這座城裡無數個居民的心頭——烈士,是城裡無數居民的家人,憶起他們來是悲愴,卻也定是驕傲的。
轉頭向右方望去,蔚藍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典雅的邁吉德大清真寺,往日的風采今日依舊,為城裡上上下下鋪成了與曾經的苦痛毫不相干的秀麗日子。
美與愁,在這座城市,在這個國家,是相融共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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