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成專題:(一)羅智成的「智教」:以《畫冊》、《光之書》、《泥炭記》為範圍

2022/03/0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每個詩人多少都會有所謂「早期」、「少作」,在羅智成的例子就是集結他師大附中時期作品的第一本詩集《畫冊》(1973)。這本詩集羅似乎沒有再版的意思了,所以對於詩迷來說已經是傳說中的夢幻逸本,我以下會提到的也都是從別人的論文裡看來的。
從師大附中時期,羅智成就已經開始構建他理想中的詩國,稱之為「鬼雨書院」——典出李賀「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這是李賀典型充滿死亡陰影的句子,在羅智成中學時期父親即多病,因此啟發了他對死亡的感觸;此外,羅智成中學時正是台灣現代主義風潮興盛的時代,里爾克、紀德這些現代詩人當時都很夯;當時前行代詩人都想仿效T.S. Eliot的《荒原》,瘂弦1959發表了〈深淵〉,洛夫的《石室之死亡》1959開始寫、1965出版,連余光中在1961年也有《天狼星》這種現代主義的嘗試。種種對「存在主義」的探討與詩作、啟發自佛洛伊德的「意識」之說的作品也很盛行,因而羅智成也是很著迷於時興的風氣、對於「異教徒」的氛圍很有感(寫了〈異教徒之歌〉),因而以構建「書院」、「智教」作為詩國世界的想像。
1975是楊牧第一次回臺大客座,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在外文系英國文學史期末考監考時寫完〈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這首名詩。那一年跟羅智成年齡彷彿的嬰兒潮世代大學生,現在列出來也都是影響力很大的名字了。
《畫冊》,〈花畔金泉〉
「但你為什麼不為我寫一首詩呢?」
「當然我會為妳寫詩
但詩並不是禮物,我給妳的禮物
——是妳給我的禮物。」
有些早期詩作已經有羅智成後來的影子,比如一種追尋的姿態、傾訴對象的想像,如〈花畔金泉〉這首詩裡,可以解釋為詩人與他的繆思的對話,他說自己會為「妳」寫詩,但詩作為精巧的語言是承載意義情感的工具,所以他說寫詩寄語的禮物其實是由於對方給予自己禮物,那麼這個禮物是什麼?簡單來說就是「我」與「妳」那種精神層面的、說不盡但也道不明白的情感,是「妳」先以情感/美好贈我,「我」才得以詩作為回禮。這麼一想,這首詩其實在說「我」和「妳」往復的情意,真是很浪漫呢。
《光之書》現在也很難找到了,只能祈禱詩人願不願意重版,據說他還挺喜歡自己這本詩集的。
《光之書》這個詩集名稱也很能呼應後面羅智成會一以貫之的「黑色美學」,黑是光的反面,有光才有黑,所以「光之書」就代表人類陰暗心靈的向光性,這也是後來羅智成喜歡用黑色當作品封面的開始,也是他對於心靈、自我意識探索的一個早期嘗試。
《光之書》,19
我的孤獨就好像
和十萬個陌生人
露宿在雨泥濘的曠野
這首短詩其實把孤獨的感受表達得很好。什麼是孤獨?極致的孤獨是把你拋進十萬個人群堆裡面,在如此龐大的多數裡面誰也無法碰觸誰的心靈,誰對於誰都是陌生的,這種不堪難受就像是「露宿在雨泥濘的曠野」,有淋過雨的人當然知道那種狼狽,而詩中這種狼狽也是極致的,「露宿」是整夜的時間、「曠野」是廣袤的空間,在時空上你都沒有辦法找到能有心靈共鳴溝通的人,把你塞進十萬個人都沒用。
我們來再看兩首《光之書》裡的作品:
《光之書》,23.V
我是否有權來洩漏自己?
神祇們所有的力量都來自神秘
當我睜眼、張口
神紛紛藉著光逃遁
撥開重重枝葉,在光裏天空和地面是沒有距離的
《光之書》,24.I
光隱藏祂們的笑容。祂取走我的視覺
說:「接觸我們,請用你的心。」
停了一會兒,祂又轉過頭來,傲慢地說:「並盡量維持你的沈默。」
我成了善於道聽途說的
眾神的酒侍
這兩首也是很常被引的作品,23.V的「我是否有權來洩漏自己?」,可以呼應羅智成在《泥炭記》裡說:「關於知識,最重要的成長,是我們不快樂地認識了自己」,好像有知識的輸入、對自我的新認識、自我的陳述表白,都是一種使詩人猶疑的事。詩裡面的神祇不是真的宗教的神,就像羅智成要建造自己的「智教」一樣,其他的神也就是各種知識/哲學/藝術的掌握者,呼應了羅智成後來很喜歡寫的「文明」這一回事,你甚至可以當作這些有力量的神是前輩詩人的隱喻。
24.I比喻讀詩的過程,向光的旅程常常比喻成一種對美好的追尋,前輩的神有他們的光之境界,因此在詩境裡不能用眼睛去看,「祂取走我的視覺」,詩要用心去感受;神要進到這個詩國的人「盡量維持你的沈默」,因為詩也不能用語言去干擾、表達,這是在說詩的體悟,詩的美感領受是不落言筌的。因此最後,詩中的「我」說自己成了「善於道聽途說的/眾神的酒侍」,以神祇們為前輩詩人的隱喻來說的話,「我」就因此成了個各種input、output的中轉者,又是懞懂而謙遜的酒侍,甘居後輩。
一般早慧詩人都很常見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宣泄式書寫,是之後羅智成才轉向敘事的經營。
他所構建的「智教」也叫「羅記」——這都來自羅智成的名字,想想還略有點自戀XD——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被暱稱為「教皇」的一個由來。
林燿德《一九四九》,〈微宇宙的教皇——初窺羅智成〉
在淄澠並泛、朱紫相奪的一九七零年代末期,當楊澤正高攀「薔薇學派」的大纛時,羅智成也建立起「鬼雨書院」的牌匾和教示;楊澤的風格似初日芙蕖,羅智成則如暗夜貓瞳,兩人異軌同奔,雙駕齊驅。
⋯⋯狂熱地述說自我、傳譯自我、解釋自我,將自我切割成無數的碎片,用來構築微宇宙中的精緻城堡,那城堡高聳無已的聖座上端坐的,正是失去臉孔的自我。喜直覺、善隱喻的羅智成正是微宇宙中的教皇。
以上評論掌握住了羅智成這種詩之宗教的內在矛盾,因此下一個時期羅智成就要從自己的小世界裡走出來了。當然,是一種姿態上的。
羅智成詩作風格其實很需要直覺地感受,也就是俗話說看得懂的人就懂、看無的人就無。XD
在〈智教斷簡〉一詩中,詩人對各種顏色進行了詮解,由於黑色給予人極端、純粹的感受,所以他用來作他教派的代表色,強調黑色中對自我的逼視——以這個時期的《光之書》來對比,「光與黑」的關係就像「超我與本我」的關係,追尋光的歷程反而是重新發現了自我黑暗的本質。
因此,此後羅智成的詩途就是沿著「黑——夜——睡——死」這樣的線路下去,也就建立了他對意識的純粹、孤立一貫的詩想。
值得留意的是,在《光之書》的後期,羅智成已經開始有篇章寫給「寶寶」,這就是他下一個階段的所要談的。我說他是從姿態上走出自己的小世界,也就是極端個我向內的詩寫到一定程度之後,詩人開始追求一位傾訴的對象。
我把《泥炭記》這本半札記、半詩集,定位模糊的書放在這邊,是因為從關懷上它跟《畫冊》、《光之書》比較一致,不過泥炭記裡有「ㄌ」、《光之書》裡有「Dear R」跟後期的「寶寶」,這我都放到下一篇去談。
先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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