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去西子灣。」
妳的話始終是肯定句,鏗鏘有力。
帶著人生中許多失意與嘆惋來到夏日的南國,我的朋友們總是不吝於領我在棋盤式的街路逡巡,時而三多忽而七賢最後九如又是十全,星羅密布的景點各領風騷,港都港都,鎮日使人煎熬的焦炙黏膩,卻是讓我這等不耐嚴寒的身子急欲親暱之所向。妳總是喚我去看海,從觀光景點到臨海祕境,我們的穿梭,全然為了那片疊滿了故事的的潮騷。
也全然只為了接近那片訴說許多悲離的洋流。
然後面海。海浪層層疊疊,層層疊疊,用沉鬱的吐息敲擊微鹹的空氣,而我被那樣的風尾浸淫,讓氣流攀附著潮汐,撩撥我的髮尾,將海的印記遺留在我後頸、肩脊,結晶成一幅地圖。此時我只是直視海面盡頭餘暉的冷光,不停地想:謝謝這片海,謝謝妳引我來看海,謝謝我們如此幸運,得以身為臨海國度的子民。西子灣,更成為我們從未缺席的行程。久而久之,從來無須闡釋,不點破的感應因此成為默契;畢竟一旦說出口,生命中本該牽繫的,某條特殊交情的臍帶,將會鬆脫,使我們退回過於生分客氣的距離,那片稱為「過往」的濃霧。
懵懂年紀的海洋初體驗,是與友人在淡水熙熙攘攘的渡船頭挨擠著,望向氤氳遠方、高低盤旋的海鳥與滿溢的雀躍;而今來到西子灣,舉目盡見,盡是晚霞漸冷的殘焰與翻攪心神的海風,在與海共存的記憶裡,我曾愛上某個人、拒絕某個人、告別某個人。雖然我也愛山,山林物景使我感到平靜,但我必須在一定程度的水波蕩漾中,感到我是活生生存在著的,無論大喜大悲。
懂海的妳,曾那麼深刻影響我對於情感的見解。從前我在那麼一瞬間覺得,是否以為永恆地對誰鍾情,堅定地以為會跟誰過一輩子,永誌不渝,是過於天真。我來西子灣之前初讀雪漠的書,書上說「生命中唯一永恆的是無常」。我想,一切物換星移,然而白雲蒼狗中,一切仍存在著永恆的實相。變了的是人生的滄海桑田,不變的是被時代覆蓋而模糊泛黃的回憶裡,我們曾經的心動與憾恨、絕望及勇氣、平靜和釋然。
只有真心,只有感情可以亙古不變,至少我們能夠主動選擇或者放棄它。當生命中最永恆的那個無常轟的一聲墜落面前,一切都那麼悲涼那麼那麼殘酷的當下,我們仍然可以提醒自己,鼓勵自己,要做的決定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也許妳曾經那麼愛一個人,愛了幾年,那幾年就是一個永恆,生活沒有邊境,任妳無限擴張,只有曾經,沒有如果,更無以後,如此便已足夠。
我想,我們都那樣喜歡海,或許是一種洗滌作用,沖刷那些灰暗多滿布石礫的的經歷,留下那些爍爍發光的瞬間。張雨生唱過,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就像帶走每條河流。那麼乾淨嘹亮的聲音,就算哀愁真的悲壯也無比堅強,只是我沒那麼堅強,我只著迷陳潔儀款款唱著的,深深鑽入心底的:
「風 它怎會知道 海被無端掀起的波濤
海 它怎會知道 船在天涯海角的飄搖」
西子灣外波光粼粼,天邊的灰雲鑲著夕陽的金邊。船隻在泯然無際的遠浪中晃蕩,時間繼續航行,我彷彿看見妳在波濤上、在飄搖中,掛著厚厚的瀏海及俐落的齊耳短髮,用盡所有氣力向我揮手告別。我明白,從此我將開啟一齣嶄新的人生劇本,不再糾結那些寫滿嘆息的日子,讓四十歲仍然一事無成的自己,勇敢闊別二十歲毫無驚懼的妳,是福是禍。我都將孤獨但堅毅地走下去。
所以佇立柴山山腰,遠眺靛藍的海,遠眺模糊的妳,也遠眺徬徨的自己。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那時的妳曾朗朗上口。而今我不再夢了,人生自出發開始便無法回頭,只有向前航行的選項,過去的都過去了,我應該要思索的不只有自己,我要昂起頭探索這個世界、觀察、攫取、記錄除了所有值得書寫的浮光掠影,成為妳永恆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