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沒有參加過阿波舞祭,你的夏天就不算結束。誰說的?不知道。不過,2015年,我在高圓寺看完了阿波舞祭,夏天就真的結束了。
8月30號,拿著4張串起了1574公里距離的車票,從東京到稚內,從清晨到午夜。醒時閱讀,睏時補眠,車窗風景,彼岸過迄。當天在新青森車站,順手拍下了進站中スーパー白鳥號特急。
不經意拍下當時服役中的白鳥號身影,次年,當我再度從東京前往函館,原本往返於本州與函館間的白鳥號,以隨著剛開業不久的北海道新幹線延伸至道南,而終止運行,成為時代的眼淚
列車離開青森市區,沿途時而有雲,時而晴朗。八月底的東北氣溫,不似仍然還熱到汗流浹背的關西,日照相對溫和而不強烈。蟹田是在本州停靠的最後一站,只有零星的乘客在月台候車。
作家太宰治在太平洋戰爭期間,返回故鄉青森,進行風土記的取材工作,其後所出版的小說《津輕》,就曾以造訪過的蟹田町作為場景。
太宰治將蟹田稱為「 風の町」( 蟹田ってのは 風の町だね),緊鄰海岸線的地理環境,風勢強勁不難想見,正值夏末又有海風調節氣溫,比青森市內又涼爽許多。不過,也可以想像到冬天的豪雪外加狂刮海風,是一個會冷到想死的概念。
下回再來津輕,來跑個太宰治小說裡的場景吧!
當時心裡這樣盤算,至今仍然沒機會實現這個想法。
在週日傍晚的札幌車站,換乘最後一班宗谷特急,開始最後一段將近六小時的鐵道移動。已九成滿席的車廂,行李很難隨身擺放。只好先用盡書生僅有的臂力,把箱子抬上頭頂的行李架。
老舊的列車,從旭川離站之後,空調時有時無,九成人滿的車內,空品不佳。入夜,或許是為了提醒,在鐵道上玩捉迷藏的野生動物,不時聽見列車急馳間,夾雜著指甲刮黑板似的尖銳聲音。
最後的三個多小時的車程,每一秒都像一分鐘一樣漫長。
抵達南稚內車站,終於揮別宗谷本線這段最長也最痛苦的車程。度秒如分的路程終於畫下句點,僅剩的十多位乘客,不是有家人來接就是跳上排班計程車,站前瞬間淨空。
走出車站,深吸了一口北方的新鮮空氣,朝向車站對面,可能是這裡,唯一還沒打烊的旅館,此時已是日本時間11點整。
飯店櫃檯的值班阿伯,看我一進門,大概就猜到我是誰。確認彼此日文溝通無礙之後,阿伯隨手指了一下旁邊的食事處,告訴我搭夜班車入住的話,可以免費吃一碗麵。
吃完消夜,到街上晃幾圈,走過幾條巷子,空曠的市街看似沒甚麼夜生活,不過有不少 スナック還在營業。不遠處,零星嬉鬧的路人,說的不是日語,而是俄語。稚內是離俄國最接近的北方城市之一,此處看到日俄雙語並列的招牌或說明,並不奇怪。原來,我也有離俄國這麼近的時候。
在這個靠北的城市,我在街上揮揮手,走上二樓的房間,打開窗戶換氣,只有18度的氣溫,就是天然的空調設備,就這樣告別了夏天。
南稚內車站周邊,是稚內市的中心地帶。1922年,最初的稚內車站在此設立,隨著次年「稚泊航路」(稚內港與樺太的大泊港)的開設,鐵道在此後延伸至更靠近港邊的稚內港站。1930年代末期,原本的稚內車站更名為南稚內,稚內港站則成為現今的稚內車站。
次日,剛好搭上最早一班,前往最北端車站的列車。2011年才啟用的新驛舍,佇立在國境之北,每天平均百人上下的乘客在此吞吐,來朝聖的鐵道迷佔了多數。
遼遠的北國之境,無論移動至何處,都不似都會區的幾步或百步之近,而是動輒數百步,甚至車程數十分之遙的距離。被班次稀疏的路線巴士,載往最北端的宗谷岬,下車時已是正午。
設立在北緯45度31分22秒之處的「日本最北端之地碑」,象徵北極星一角,也寓意「和平與協調」的圓椎狀地標,背對著宗谷海峽,與對面俄屬的薩哈林島,也就是日本昔稱的樺太,中文世界習稱的庫頁島,岬與岬的最短距離,只有43公里。
若天候與視野清晰,甚至能看見薩哈林的島影。是日,藍海晴天,或許對北限之地來說,還不是天候與視野最佳的時機,舉目遠望,不見島影。後來,才從某位北海道達人處得知,要看得見島影,除了極佳的天候,還得賭人品。
三兩遊人,在地碑圓形基座背後,倚站或倚坐,用躲懶的姿態,配著海風與秋陽,享用午餐。宗谷海峽左側,為相隔薩哈林州與俄羅斯濱海邊疆區的韃靼海峽。
19世紀初,間宮林藏由宗谷北上,前往樺太,與當時仍屬清帝國控制下的「山丹地」(黑龍江下游)進行探險活動,經歷了數次因地形、苦寒氣候,途中滯留樺太阿伊努部落進退不得,終於在阿伊努酋長的嚮導下,尋找到最近距離的航路,抵達山丹地區的「滿州行署」,親見樺太與黑龍江下游少數漁獵民族,與清帝國官員進行「貢貂賞烏林」(以貢獻貂皮換取財帛)的實況。
通過間宮的北方探險經驗,日本確認了樺太與大陸,是個有海峽分隔的大島,而非與大陸相連的半島,因而韃靼海峽也被日本稱之為間宮海峽。
北端地碑不遠處的間宮銅像,遠望著海峽的另一端。這座銅像是戰後為了紀念間宮誕生200年而設。戰後的間宮像,賦予了他當年作為一位未屆而立的青年,肩負幕府使命,滿腔夢想與勇氣,渡海探尋亞洲極東未知之境,所留下的地理發現成就與冒險精神,至於他在江戶與帝國日本時代,屢屢在歷史敘事中,被投射大陸擴張、經營滿蒙先驅者的意象,則已不復見。
暫棲於消波塊上的海貓,或許是經常往返宗谷與對岸陸地的旅客,滯在無需簽證,入國無需審查,亦無穿越國境切換語言的苦惱。而這樣的北方之境,「靠北」往往是在地積極販賣給外來旅人,並鼓動其消費的觀光視線,像是「最北端的食堂」、「到達最北端的證明書」、「最北端的鐵道與車站」。
我很靠北喔!你不買嗎?不賣這個,那我賺甚麼?
海風咻咻的聲音裡,彷彿聽見稚內這個城市,不停向旅人強調自己的靠北,深怕旅人不知道,這裡是日本的極北。
我不是為了消費這座城市的靠北而來此,主要是來尋找你的故事。
以宗谷岬為起點的大陸探險現場;二戰前道樺兩地的客貨船班,在你的港口密集吞吐的全盛年代;位於稚內公園最高處的史蹟與碑文間,遙想著也是1945年的8月,宗谷海峽間的日俄兩軍交鋒,平民在引揚於本土的道途上,所釀成的慘烈死傷。
午後發車南下的特急サロベツ,聽不見為了提醒在鐵道間玩捉迷藏的野生動物,所發出的尖銳聲響。跟綠色窗口劃下了靠窗的座位,移動間,補白了來時無緣得見的車窗外海岸線、牧場與稻草捲的缺憾。疾駛中的列車,來不及用手機捕捉遠處在牧場上奔跑、躺臥翻滾的乳牛群。
華燈初上之際,投宿於札幌繁華街薄野,鬧中取靜的青旅,停留人間,僅此一夜。次日清晨,再次奔向天涯海角,目的地:根室海峽。
如果,你問我,還要再買四張車票,做這麼靠北的旅行嗎?不,已經沒有四張車票可以買了。或許,等我再來這裡,這條最北的鐵道,已經走向廢止的命運了。而且,還有機會再來嗎?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