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職場歲月,我曾對一個人心懷愧悔,至今仍耿耿於懷。時常想著,如果有再一次的機會,我絕對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當時部門正承攬一個極大的集團展會,又時逢企業里程碑,忙得天昏地暗,許多嘗試都像是起手無回的冒險,於是我把這個重責大任,交付給同樣具有冒險精神的新創團隊來負責。
主事者是我的老同事,能衝敢拚,雖然凜然敢言的風格,與我偶有衝突齟齬,但對於她的堅韌與氣魄,我一直是珍惜的。
活動正式登場的那天,她的父親溘然長逝,之前就聽聞斷斷續續的病了一段時間,每次跟我開完會,她必定搭最晚的高鐵南返,又搭最早的高鐵北上,只為了把握ICU短短一小時的開放時間,和爸爸說話。
她父親病逝的消息,還是她的部屬私下告訴我,她一點風聲也沒透露,甚至還交代團隊,早上記得幫我買一杯咖啡。
台上的她神色憔悴,仍然指揮若定,我看了有說不出的心疼與懊悔。找了空檔挪步到她耳邊,苦勸她回家,現場還有我們,一切沒問題的。家裡此刻更需要她。
她堅持留下,回握著我的手,掌心冰涼而手背滾燙,「爸爸會希望我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完成。」
我不知該說甚麼好,那時生老病死離我尚遠,於是只能緊緊站在她身後。彷彿如此就能假裝死亡並未奪走那麼多。
後來,我總是跟她道歉,覺得自己罪過,為了團隊和自己的credit,耽擱了她與父親的最後一面。她一次一次寬解我,認為這是爸爸也會認可的選擇。她所承受的教育,是要成為一個負責的人,哪怕是死亡也不能夠攔阻。
現在,輪到了我來站到類似的地步。
在看似稍稍和大腸癌打成平手的新年初始,昨天早上,我爸再度確診,得了另外一種癌症。接到訊息時,簡直不能承受。很多情緒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木然,就像以前打翻水彩,明明都是很斑斕的顏色,摔碎在地面上,霎時與黑洞無異。我望著黑洞,黑洞也望著我。
對比我的反應,爸爸媽媽淡定許多。我媽在訊息上寫,我們現在坐捷運準備去吃牛肉麵,勿念。我爸在家族群組裡面,用聖經回應排山倒海的關懷,大意是,神的恩典夠用,一切都有神的美意與安排。
這兩年,我媽受了洗,我爸也成了神的使民,晚上倆老會看一段荒漠甘泉,病情起伏就翻念聖經。有時我遇上不順心的事,爸爸會說,我幫你禱告,你要相信、要敬服。
我並不是要在這裡傳教,我想呈現的是,他們在災病面前,從抗拒、沮喪、失望的泥淖中,一步一步邁向臣服的過程。當我在泥淖裏面哀嘆為什麼又是我爸,我爸已經能在泥淖中學習重新呼吸與換氣的方法。
昨晚我和先生打電話回家,兩個人詞不達意,雙雙覺得自己笨拙,我甚至還故作成熟責備我媽,生病了為什麼還要坐捷運回家?幹嘛不坐計程車呢。真是令人操心。
我媽天真的回答我,因為天氣很好嘛,就想出去曬曬太陽。我爸則跟我報告他晚上吃了麻醬麵,很好吃,吃得很滿足。
我為之語塞,同時感覺喉頭發緊,不過現在不是軟弱大哭的時候,我們討論了接續進行各種追蹤與療程的計畫,眼前馬上就有個大檢查,需要耗時好幾個鐘頭,等待顯影劑發作。我把幾個會議迅速挪開,跟爸媽說,等待的時候,我陪你們一起去仁愛路的星巴克坐坐。那裏可比你們選的超商咖啡要好喝一點。我們還可以叫幾個三明治與小點心來吃。喔順便幫你們買附近超好吃的紅豆吐司。
爸媽很擔心我荒廢工作,慌忙不迭就要拒絕,我說,哪會,我也要吃飯、也想喝咖啡啊。做完檢查,我就剛好接下面一個會。難不倒我,也不想想我是誰的女兒。
掛上電話,我回想起當年的老同事,突然好想打個電話給她,這次,不再說抱歉了,而是想和她說,我終於明白了,妳當時的心情,妳為何選擇堅持崗位。
人世的順逆,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真正的臣服,不是要做最壞的準備,而是面對無常,仍然續守日常,且把握且歡享,不把日常視為經常。
所以,雖然免不了邊寫邊哭,我仍然會打起精神,做好所有應該做的事情,包括和語意不清的regional團隊纏鬥、推動一個方圓未知的專案,包括要幫兩個抽高的女兒添購輕薄的春夏衣褲,包括專心潛修周末四階的最後一個學期。包括完成一些交付到我手中的解讀練習和四階作業。
因為,我是爸媽的女兒,被我辜負的家族期待有一拖拉庫,不過,我會好好達成其中一個:自己的功課自己做,不逃避、不牽拖。
爸爸有爸爸的功課,我也有我的。我們一起當同學,相信除了臣服的深境,生命還有更大的美意等著我們去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