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姑姐:
想你定必知道這個月我和媽媽已經正式結束了八年公屋的輪候,簽好了租約,總叫安心一大半了。八年了,人生有多少個八年可以等?直至這一年,香港的平均公屋輪候時間為六年,長者則為四年,為數不少的低下階層仍在水深火熱中掙扎求存。
這大概是為何有一天我忽然就不算命了:年紀越大脾氣越差,總有一次要翻桌。當然,我仍盡力冒昧地活着,也仍然是宿命論者,堅持不相信「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那是好命人的托詞,幸運者的不謙卑。有些人會說:「我很努力啊。」假裝沒看到那些其實更努力卻一無所有的人。如果命運真掌握在自己手上,世間為何總有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又為何總有那些你滴光心血依舊奔逐無效的夢幻泡影。
——《感覺有點奢侈的事》黃麗群
能夠安居樂業應該是全人類的願景吧?可惜偏偏兩者在這亂世之中很難做到,有時候連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和正常生存環境都長期在匱乏下,試問還有什麼力去談其他事情呢?自從繼父離逝,我俩便在不到兩坪的劏房斗室棲身多年,住所充滿著各式各樣的蟲患鼠患、鄰居的體味汗臭與煮飯的油煙腥氣、經常不穩定的電壓水壓、透薄牆身傳來別人的大大小小的生活噪音......所以我很可以明白《寄生上流》裡頭窮人富人的氣味隱喻,也會覺得「錢就像熨斗,可以把一切皺摺都燙平。」除了生理的創傷,也包括那些一直圍繞在心頭上的夢魘。
我也斷斷續續在回頭望必定是珍貴的時光裡花了好一段時間怨天怨地,無論我怎樣叫自己要感恩知足,也無法不被身邊人的正常居住條件引起自己的比較心和妒忌心,然後便用我真可憐來嘗試修復自己,很可笑吧?誰人又能是百分百全然開心沒有缺失的人生呢?每個人也有屬於他自己的課題要去面對,光鮮亮麗、和樂融融、暢通無阻、一下筆如有神的生活只是表像,任誰都有專屬的黑暗與脆弱。有機會和緣份碰到別人倘開心扉,你就慢慢明瞭每個人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有時候可能自己本身就是那本經——複雜到令人髮指,反覆得使人討厭,矛盾得讓自己想吐,但偏偏人類就是這樣的一個生物。
黃麗群:「我討厭的是愁雲慘霧的抱怨自己如何被這個世界虧待,卻沒有任何做為的人。」
啊,那正是以前的我——知道無補於事,但又不斷累積負能量又無任何作為,還裝作可憐很可恨。這樣的人,不單單是她討厭,老實說我比任何人都要討厭這樣的自己。記得在很多疲憊不堪的日子裡找你抱怨,你都總是細心聆聽,用你多年累積下來的豁達人生觀和幽默感跟我開玩笑,哄我笑的同時也會給我最忠實的意見,站在我這邊支持我為我應援。抱歉只一味地跟你說我自己的事,每一次都是我在大吐苦水而你默默細聽,也沒來得及聽你分享你的生活,後來才知道你不願在我身上加重擔,病得嚴重都在裝作沒關係,一切以我為重心。謝謝你,對不起,我愛你。
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即使仍是一名愚人,但是也想通了幾分。現在的我懂得積極一點,先一點就好,之後的遇到喜歡的事就會有澎湃的動力,因為一開始把目標定太大太遠,我知道自己未必能夠抵達,一點點就好。說了十幾年,這一年我終於跑去學日文了,不容易,但能夠拾回學習增值的樂趣,感覺比之前更喜歡自己一些了。你呢?你在哪邊生活如何呢?
還忘了跟你說,你前陣子給我報的夢我準確的收到了,昨天到你的舊家住所,房屋署貼了一張紙在上面說拾到有價值的物品——照片三張,讓我盡快去拿。我懷疑他們的用意和執行準則,畢竟家裡留下的東西很多,但清單上只有相片一個項目,如何判斷何謂「有價值」值得商確。同時我也在想,你報夢讓我來拿應該不單止這麼簡單,可是我在打開照片前也未能猜到你的心意。
辦理領取遺物的手續是一貫公營機構的手法,就是會面簽取文件作見證留下我的個人資料就可以了。手上拿著照片,有著莫名的神秘和沉重,我跟陪同的友人說房屋署竟然把照片作「有價值」的物品,真的難得有「人情味」啊!公家的人總是像冬日裡的雪一樣冷酷無情,把規矩至上作為原則,說話點到即止,以為能顯得他們的專業性。相片一事在此脈絡下違反了我的認知,實在弔詭不過我是很感恩負責清理你住處的人作了這個決定,讓我拿到了那三張照片。
那三張照片竟然是我小時候跟你去佛教工作坊見大師和你其他學佛朋友的聚會所拍的。兩張是重覆的大合照,我站在你的身邊,跟戴著圓框眼鏡的你一同向鏡頭笑著;另一張是我坐在你旁邊,前面放著兩張大的長方白色桌子,相信是用來招待來聚會的人,是接待處或派發物資的地方。那時候應該沒有人來?我們被拍下來的樣子都十分古怪,迷一樣的表情是什麼意思呢?(笑)。
謝謝你讓我去拿回這照片三張,難以言喻的感受,每次想到都會一下子湧進心頭。謝謝你以另外一種方式讓我知道你仍然在我的生命裡,我會好好生活。我相信,無論你在哪裡,我們都會連結在一起。謝謝你的愛,我也愛你。
春天天氣反覆,記得多保重身體。
愛你的姪女敬上 2022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