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好奇,為什麼緊緊塞住的耳塞,總是在醒來之後憑空消失。
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可以聞到他人聞不到的氣味,他人以為我內向,其實是因為大多人都有股膩臭而不自覺,讓我敬而遠之。好巧不巧,半年前樓下的五金行歇業,被一家連鎖的居酒屋頂下來,自此每夜九點起,油煙味和喧鬧聲就一路生騰至黎明,即使我關上門窗,並且用一罐化學膠(它沒有預想中的臭)噴死窗縫,仍然還是能透進來那麼一絲絲,幾乎就要聞不到的,那燻過肉的油煙味。我無法習慣它,永遠無法,就像人們在餐廳裡,總是粗魯地挑撿著筷子、湯匙,完全無感於那些層層疊疊的陶瓷或鐵,正發出厭惡同類的喊叫。
週六凌晨,我被髒話叫醒。電扇賣力地吹著門縫,但空氣中卻還夾雜著嘔吐味。我在黑暗中洗了個澡,身體的濕黏終於得到舒緩。我點起一根菸,蓋過透進房的二手菸味。我是徹底醒了。那人還在罵著同一句髒話。我聽不懂他究竟是憤怒或是高興,這時騎來三台拔了消音器的重機,輾過了街撞死在路尾。我看了看時間,四點二十三。
我把床整組移走,床底下的灰塵是不均勻,床尾那邊特別多頭髮,因為我總是頭朝著床尾睡,那一頭離居酒屋比較遠,床尾有許多螞蟻屍體,旁邊是我已經報失作廢的信用卡,我打算就繼續把它放在那。我把床墊像棉被那樣甩開,手指摸進每個或軟或硬的縫隙,依然沒有找到任何一個耳塞。
我網購一組八包的耳塞,自此全部消失在我的床上。
夏去秋來,室外的炎熱從激情變為溫存,我一度以為居酒屋的生意會變好,想不到它竟然也搬走了。但是,每到九點,那油煙味仍然會悄悄住進我的房裡。或者說,我仍然聞得到那一絲扎腦的存在。我弟弟說,就是你扎腦了,我什麼都沒聞到。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接著就躺上地板。他是來討論遺產的事,但從頭到尾,他都在抱怨他的落語搭檔。我把燈關了,他說幹嘛呢我話還沒說完,我說關了燈不也能說嗎。我有預感今天絕對會失眠。
在我們長大的小鎮,有一個市民運動場,那個運動場蓋在一個上坡頂,說是運動場,其實也就只是在坡頂那一圈紅土操場跑道。小孩子都不會去那裡玩,我們喜歡聚在斜坡。斜坡兩邊還有斜坡,是專門讓腳踏車牽上去的,不然從坡腳到坡頂一共要經過六次樓梯。那時,我弟弟要抓我,那應該是什麼遊戲吧。他的年紀還小,可是跑得飛快。斜坡地不知何時蓋了幾何形狀的矮牆,我們就闖入這座陌生的迷宮中追逃。我利用矮牆的阻隔,不斷拉開我和他的距離。他扶著膝蓋喘氣,於是我輕敵了,想趁他不注意時,跑到上坡頂的運動場。可我忘記他在上坡處,他加速起來是比我快的,他向我要去的路徑切過來,瞬間我就流失了原本贏得的距離。我們沿著跑道邊急奔,我看到跑道的盡頭有一道鐵門,在我弟弟的手指就要勾到我的後衣領,我一腳跨出那道門。那道門後,是大約兩層樓高的混凝土階梯,我感覺到自己在下墜。
夢就是在這裡開始醒的。可是,在夢尚未完全閉合之前,我依然可以看到自己從樓梯上一階一階摔下來,弟弟扶著門框呆了一晌。我彷彿就此理解,在經歷這樣的事情後,他如何要早早就離開家,並選擇過這樣荒唐的生活。因為他此刻人生最好和最壞的處境,同時在我眼前清晰的展開。他可以選擇像家人們所責怪的,承認自己的罪行,將自己合理成一個真正邪惡的人,或者拒絕這一切,跟著跳下這座樓梯。
夢漸漸醒,我處在兩個世界的交界。我沒有睜開眼,卻感覺到我的身體正以另一種方式運作,我的四肢、肩頸,正被大量的血液沖刷,它滾沸著一團帶有麻痹的高熱。感覺就像是有另一個存在,趁我睡著之際,在仔細清洗、整頓我的身體,彷彿我的身體是它實驗的儀器。我繼續保持呼吸,不讓那人發現我早已回魂。一陣冰涼從頭流過腳,我靜下來更敏銳去感覺,卻發現我的身體開始被拆卸,不,那更像是鬆脫,所有關節處自小而大一截截自然斷開,床上已經被倒入了那種冰涼的液體,那些斷肢就漂浮在床上,輕輕互相碰撞。
我的五官也鬆開了。耳朵彷彿兩顆冰塊慢慢下滑到脖子,兩個眼睛撞到一起,又分別漂向太陽穴和下巴,我搞混了我的鼻子和嘴巴,忘記了怎麼呼吸,然後我的五官開始往下沉,從臉上漸漸掉進了腦子的地方,又繼續下沉,掉出了我的身體。我想動但是動不了,我的知覺被徹底瓦解,一切的改變似乎都無從做起,也即將不復存在.....
窗外傳來一聲鳥鳴,那幽囀異常地清晰。我趁那存在鬆懈的時候,猛地睜開眼。我的全身就在原本的位置,彷彿不曾分開哪怕一秒。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確認五官是否有被放歪,突然感到一口老痰卡在喉嚨完全吸不上氣,趕緊叫醒睡在地板的弟弟。他一掌又一掌奮力拍著我的背,把那老痰從我嘴裡拍了出來。
我們看著掛在牆上的亮綠色,那分明不是老痰,是我新買的耳塞。
隔天,我醒來時,我弟正站在門邊。他轉過頭問我要怎麼開門,我說我送他去車站,他問我要不要搬去跟他一起住,我說你女朋友呢。他自己把門打開了,走了。
我再也沒有聞到那一絲絲油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