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繞進松山機場之後,雨,果然落下。
整個下午,天空就這麼悶著,像小火沙鍋慢慢煨紅燒肉一樣,就算沒有炙人的烈日,想要依賴淺綠色車窗隔熱紙抵擋紫外線荼毒,還是有點吃力。否則像我這樣一整天窩在車內駕駛座,皮膚怎還是黝黑發紅,袖子一掀,手臂兩種膚色,跟火候不均煨出來的紅燒肉一樣,不怎麼可口。
反正到這把年紀了,可口不可口,也無所謂了。
上個禮拜,站裡已經幫我辦過退休儀式,所謂儀式,也不過就是幾個熟識的老同事們,買幾罐啤酒,切幾樣滷菜,賭幾盤十三張,就算數了。
站內的行政幹部是個小老弟,這一波提前優退計畫,也多虧這個年紀輕輕就禿頭的小老弟幫忙,條件算不錯,只是,開公車這麼多年,突然退下來,還真的不曉得做什麼好。
有廿六年了吧!剛上路時,中華商場還在,第一趟出車,就在平交道前方拋錨。第一次領薪水,帶秀美到「一條龍」吃飯,吃過飯,找了西門町一家小旅館過夜,隔天,秀美跑回中壢,從此以後,就失去聯絡了。
秀美是我當兵休假時,在中壢街上一家理髮廳認識的。她不是理髮小姐,而是理髮廳外頭擦鞋攤老闆的女兒,跟著母親在騎樓另一頭賣檳榔和甘蔗汁。秀美那時才國中畢業,老是跟幾個流氓在撞球間打混,聽說我就要退伍到台北找工作,拎著行李尾隨而來,口口聲聲說跟定我。那時,我站在台北車站月台,聽到那句話,腿都軟了。
西門町小旅館,清晨五點多鐘,窗口透著破曉天光。我一邊穿衣準備上工開早班車,一邊跟秀美說,不如去學裁縫吧,好歹也是個職業。
學裁縫這主意應當不錯啊,想不通秀美為什麼發脾氣,隨手抓起枕頭、鋼杯、拖鞋,全部砸到我身上。淚水噙在眼裡,罵我是狼心狗肺的東西,滾得越遠越好。
我承認自己不是那種心思細膩的人,當時也年輕,滾就滾吧,沒什麼好猶豫的。
於是,我在台北市區開了二十六年公車,路線換過十六次,上下車乘客臉孔來來去去,從沒遇過一張神似秀美的五官。我曾經猜想,秀美肯定發胖,於是將印象中的秀美放大兩倍,但是老楊說,女人過了四十歲,不是放大兩倍而已,所有該鬆的、該下垂的,就跟土石流過後的山坡地一樣,全走樣了。
老楊是站裡的維修師傅,小鼻小眼的,像水獺。我不是很清楚水獺的長相,但年輕的司機們都說像,那就像吧!反正我也不是那種心思細膩的人,懶得去翻百科全書查證了。
上禮拜,老楊跟我喝了幾杯啤酒,趁幾分酒意,慫恿我出資三千元一起包牌簽注,反正當天晚上就開獎,一翻兩瞪眼,槓龜就認了,果真中獎,兩人對分,算是提前退休的賀禮。
我跟老楊不算熟,連對方的名字都叫不全,偶爾在站內一起上廁所尿尿,他喊我老K,我喊他老楊,一個修車,一個開車,什麼身家什麼來歷,全無打探的企圖。
三千塊錢,賭一期樂透。當時也不曉得耍什麼男子氣慨,當場掏出三張千元大鈔,連包牌的數字都沒問,老楊跟我要了銀行帳號,拍胸脯保證,中獎一定把錢存進去。
老實說,掏出三千塊錢,頂多賭義氣,沒真的想過中彩這款邪門的偏財運,尤其今天早上又聽說老楊已經五天沒來上班了,打電話找不到人,不知道是存心曠職還是跑路了。同事一場,那三千塊錢只好當作人生紀念品,如果老楊真的要誆我,也認了,早說過自己不是什麼心思細膩的人。
這是最後一趟出車,雖然烏雲密佈,可是很悶,搭車的乘客不多,上車之後全都倚著車窗發呆,應該是悶傻了。
繞出松山機場,經過民生社區,雨勢夾雜閃電,我瞧瞧後視鏡,空蕩蕩的車廂,飄來盪去的拉環,一個乘客也沒有。
幾分鐘前,最末一個下車的乘客,綁馬尾的瓜子臉女孩,長得真像年輕時候的秀美;更早之前在敦化南路下車的年輕男子,一路傻笑,還挺像年輕時候的我。
車子駛進民權橋下的保養廠,我開始收拾駕駛座旁邊的私人物品,一雙涼鞋、一個保溫水壺、一串平安符、一條毛巾、一副太陽眼鏡、和一根提神醒腦用的薄荷棒。
停妥車子,開車門,熄火。車外的雨勢正大,我隨手拿走乘客遺留在最末一排座位的淺螢光綠透明傘,撐開之後,瞧見一整個薄荷色天空,正在流淚。
明天過後,做什麼好呢?總之,不必上班了。
#寫於2004年 短篇小說 薄荷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