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唐突於世、異樣的存在,詩人總在不斷質疑與辯證中找尋,或者破壞既有符旨(signified)與符徵(signifier)的緊密連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陳舊意義的鬆動本身即是新意義的創發,舊天地的毀滅仍在盼求新宇宙的降臨。是以,在越過後現代意義崩解的小河後,詩人念茲在茲仍是打造風格獨具的詩王國。在這一點上,新世代女詩人然靈的新作《鳥可以證明我很鳥》(以下簡稱《鳥》),確實可以視之為其對詩的獻祭,詩王國成立的鳥人宣言。
在《鳥》書登場前,然靈其實出版過臺灣第一本女性散文詩集《解散練習》(秀威,2010)。然則,這兩本書的性質截然不同:《解散練習》是有所為的以散文詩的型態和女詩人的身份,在臺灣文學史上留下先例;《鳥》書則是其十多年來詩藝的集成,詩人的自我回顧與詩歷程的檢視。因此,然若拋開時光序列上的錯置,《鳥》書或許才是詩人心中的第一本詩集。
然靈是善於為自己的詩宇宙塑造一意義核心的。從「解散練習」與「鳥可以證明我很鳥」兩個題名的命名,可以看出這位女詩人如何嚮往且殷切於創造「鳥」的意象。《解散練習》的封面上,有著這樣的一段文字:「時光中的鳥獸散了,我們在高高躍起的瞬間擊掌,並大聲喊:『ㄙㄢˋ!』就此在龐大而驟然的聚合裡,各分東西。」童趣鮮明的景象中,人世間的聚合被幽幽道出,而詩人是那只飛離的鳥,宣告著:「解散後,我們才得以無限交集」。到了《鳥》書,這只熱愛飛翔的鳥終於「可以證明我很鳥」。「可以」,代表一種與過去的訣別,面向未來的展望;同時是一種自我能力的肯定,逆旅的情衷。「證明」的方法當然是詩行,是詩篇。至於「很鳥」,讀者千萬別當成是「倒楣」的同義詞;恰恰,那是詩人奮力遨翔的宣告,詩桂冠的崢嶸。
《鳥》書的封面,以全黑為底色,頗符合然靈替自己取的封號:「小烏鴉」。而詩集的首篇,寫的就是:「我夢想著成為一隻烏鴉/為黑暗拉開光明/讓桌子不再擺滿陰影/讓畫爬出方形的結構/到窗外呼吸……」(〈我夢想成為一隻烏鴉〉)。讀這首詩,很容易讓人想起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裡頭有一種奇異的倒反意味:烏鴉之所以黑,是因為「為世界背所有的黑」,「守望所有的白」;同理可證,詩人之所以不顧被趕出「理想國」的指控堅持耕耘,正是因為:「唯物的驅幹,一切都在敗壞/只有精神是永恆的詩歌」(〈摩訶〉)。
女詩人出生於雨城基隆,成長於台中清水小鎮的光河,田園、海景加之以單純的童趣,成為「輯一 人生鳥鳥」中的重要基調。在〈烏鴉喝水的故事〉、〈守夜人〉、〈鄉鎮小孩長大後〉、〈寄居蟹〉、〈夢遊〉、〈還有〉中,我們都可以讀到陽光、蟬鳴、稻草人、公雞、彈珠、貝殼所構成的童年圖景,語言輕巧而純粹。一進入「輯二 等唇長滿清苔」,關注的眼光馬上轉入現實,〈悲之外〉、〈達瑪巒的雨季〉、〈卡里布安的少年Neqou〉、〈傳說〉、〈拉勞蘭的風人〉都是以原住民及其傳說作為書寫對象,〈以海之名〉寫澎湖,〈黃昏地帶〉是台中的春光回憶。「輯三 夢從眼睛醒來」與「輯四 相遇的開頭」,寫親人、友人、日常生活的瑣碎、情感出發的片段,魔幻的意象與字詞拆解的重構,燃燒出語言解放的閃光。
全書的高潮,其實就躲藏在「輯五 讓我們詩奔吧」中的兩首詩:〈讓我們詩奔吧〉與〈童玩〉。前詩以「詩奔」/「私奔」的諧音,要詩人們揪團一起「詩奔」去,坦言「詩奔不需天涯海角/我們多的是江湖」,生活中、生命中到處都可以是詩。後詩以反白的文字呈現,鮮明地用「你用黑夜剪裁烏鴉」、「群鴉紛紛折返/回到空白的畫架上/遠方已經開始天亮了」,道出詩人總在黑夜默默塗鴉於空白的畫布,嘗試捕捉那些生命單純的美好與流光倒影,企盼「如一片葉歷經風雨/讓你在遇我的時候/也感受得到季節」。
在各類型的文學作品中,筆者獨以為:詩是最深沈、最私密、最接近創作者的。認識然靈的人會知道,她熱愛旅行與攝影,個性直爽而單純,追尋的是生活中的吉光片羽與純粹的美好。詩既是她對世界獨到的自我言說,亦是一種直白的明證-真正懂得詩、會寫詩的人,確實「很鳥」。因之,在讀完《鳥》詩後,我們也就更加期待了,這只烏鴉的持續飛翔……
(本文首次刊登於《文訊》2011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