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北上工作,我與母親正處於誰都不想跟對方多說一句話的狀態,或許應該說母親囚困著自己的那些不安,始終都讓我恐懼與她對話,不論我怎麼安靜的待在她身旁,努力的想讓她看見「我還在」都無法消減她自身的不安,以及對於擁有與失去之間的緊握或鬆手,總是無法用對力氣。
我或許擁有某種穿透的能力,能夠抽絲剝繭的望進母親的不安與焦躁中(也許不只是能望進母親的內裡)我越是理解母親的不安,就越感無能為力!我越是想要用力掰開她從不安中緊握的手要她放輕點,就越容易拉扯著彼此墜入深淵裡。
我爬不出來。
那年剛考完第二次大學轉學考,沒有選任何南部的學校,一心只想離開南部,跟剛萌芽的同性女友「遠走高飛」。那年紀只要你抓住了任何一場戀情遠走,都會被說是「被愛情沖昏了頭」,但沒有人知道,沒有任何人知道那是我唯一可以爬出洞口看見陽光的機會,藉由一場戀情帶來的一點勇氣,我決定出走。
我不記得怎麼開口向母親說:「我要去台北工作!」我也不記得母親究竟有沒有反對或是暴走?我甚至不記得母親有沒有想過「我一個人無親無故的去台北」她心裡擔心與否?但我想,母親應該是想起自己十來歲就離家也是北漂,從南台灣的南端到比較北端的台南工作,可能覺得我是她的孩子,應該也能像她一樣替自己的選擇,負上絕對的責任;為了養家糊口,五◯年代的青年,多半都是早早離鄉到大城裡討生活,我不過比她晚了三十個年頭離家,應該能比她當年更好生存吧?
我從來沒有問過母親:「欸當時妳為什麼就讓我去了?」
我想母親應該會答:「你都決定的事,擋你有用嗎?」
(但我記得某一年母親跟我說過,她就像所有戲劇或小說裡的看好戲的父母,等著孩子在外面玩膩了回家。我應該是在一旁不屑地翻了白眼,從鼻吼哼了一聲。)
母親與父親在我心中的差異,從東方傳統裡的男強女弱看來,我的父母親趨向這個標準的中線,父親雖然威嚴但某些細節比母親細膩,而母親豪爽且擁有強大主事的能力很常在細小的事情上沒有過分的拘泥,顯得母親幾乎很難照料到孩子太細小的情緒(當時的她也無力照料。)以致於她只能用比較具體的方式,在她認為能夠給予支援時伸出援手。
北上的前幾日,母親拿來一本銀行存摺和一張提款卡交來我手上(母親不用提款卡的,應該知道給我卡比較方便。)跟我說:「這裡有五萬塊,你有需要的用到錢的時候,就去領。」母親似乎沒有交代後面那句:「用完了再告訴我。」但我想她應該還是嚴厲的提醒著我,要我不要以為有那五萬塊就可以亂花錢!哪怕我從來不是個揮霍的孩子。
那輩的父母或是某些長輩總是會這麼著把他們的關心或心裡的害怕,用最不溫柔的方式,拋向孩子,像是他們多麼不了解孩子似的,而讓孩子常常中傷的心想:「欸,你幹嘛這樣想,我有這樣嗎?」
台北是個充滿希望的城市,我始終都相信當年不論是為了逃離母親而北上或是為了談戀愛而奔向這座城市都是當時最好的決定;即使它讓我更貼近現實,更處於你爭我奪的勾心鬥角,更看清人心險惡,更讓自己千瘡百孔,這城市都讓我看見更多的可能性,關於我自己的以及未來的。
五萬塊在那年代不算太大但也夠省吃儉用過上兩三個月(很省很省,不含其他開支,只有房租和吃,我應該能過三個月。)也不太記得究竟用了多少時間領完那本存摺的錢?(母親從沒問起:「錢花去哪裡了?怎麼用的?」)更不記得是在什麼情景下把沒有錢的存摺和提款卡交還母親?(或者根本沒還她?)
母親未曾提起這本存摺的後續,就像她從來不過問任何我在異鄉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是否一切安好?是否工作順利?是否有人照顧或幫助?是否吃好睡飽?⋯⋯母親沒有問,也從來不會問,像極了我從來不多說只報喜不報憂的性格。(可能連「喜」都不報,只是決定了什麼,口頭告知而已。)
母親甚少懂得靠近孩子、了解孩子「心裡」究竟需要什麼?(任何的,幫助、鼓勵、支持、打氣⋯⋯)也幾乎不懂得擁抱、安慰或說出什麼體貼溫柔的字句。
我還是得用她給來的那份穿透她內在的能力,看進她的心裡想說的、想表達的,像她交來的那本存摺,存的不只是那五萬錢,還有她從來不懂怎麼說的情感與關愛,以及每每我們回頭,她就在那兒的存在!
(我的母親像極了「父親」,而父親某部分也像極了「母親」。社會定義裡的那種。)
其實。母愛系列。
P.S
有能力以文字記錄我的父母親,應該是他們給予我最好的天賦了。
圖:20110604二姨牌肉粽開箱,貓弟聞粽葉,Canon EOS 5D Mark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