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愛她的。
儘管我們之間有著無數道說不清也講不明白的傷痕,這仍不與愛衝突。
我所留存的記憶裡,更多的反倒是,
她與我相互依存的日子中,
種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高中需要早起通勤,
我經常在鬧鐘響起前驚醒,
她於是把我的鬧鐘「沒收」到她那一側床頭,略帶著命令口吻要我在她推醒我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我一直都知道她是在心疼我常常睡得不安穩,但她沒有說,我也沒有說。
離開台北到台中唸書前,
幾乎每個星期六晚上,
我們都會去附近一條熱鬧的街上吃晚餐,
吃飽了再一路逛回家。
那時候的她,很喜歡買衣服,
像隻蝴蝶穿梭在色彩斑斕衣服堆裡,
我坐在沙發上看小說
偶爾在她陷入選擇障礙時出點主意
她的眼光好,其實不太需要我和店員做決定。
結帳時,她會傳微信給爸爸
告訴他,買了衣服,花了多少錢。
忙於工作的爸爸總大度地、毫不在意地說:「高興最重要」。
高興最重要。
這句話既讓她高興,也同時讓她落寞,我們共享著這份孤單。
她是孤單的,孤單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
最孤單的日子,是家裡剩下她一個人。
她於是喜歡上帶著野餐墊,一個人到公園的草地坐著,看小孩、狗狗在草地上玩耍。
那時我仍在台中讀書,盡可能保持兩週回家一次的習慣。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她也是脆弱的,渴望依靠的。
她的強悍與太好的能力,常常讓人忘記這件事。
有一回,我在音樂會團練的空檔收到她的訊息,不記得確切說了些什麼,只記得最後我手足無措地說:「還是還是,媽媽,我彈琵琶給妳聽好不好?」
然後我找了一個稍稍安靜的角落,彈了當時剛學的曲子,曲子不成調,話也不成調。
至今也無從得知,她是否知道,我想說的其實是:「對不起,讓妳一個人在台北。」
後來,爸爸回來了。
轉瞬間家裡多了雙碗筷、多了襪子、多了牙刷、和一個笨重的大行李箱。
裡頭裝著二十年在外謀生的家當,真要說起來,爸爸其實是一個很斷捨離的人,我無法想像,該如何以一個行李箱的大小承載二十年的光陰。
三個人的生活是突兀的。
我回台北後,家裡彷彿變成一幅拼不攏的拼圖。
她的丈夫回來了,我卻好像失去了媽媽。
他的女兒回來了,但他還沒學會怎麼同時當好爸爸和丈夫。
混沌的那些日子,在我心上留下無以計數、大小深淺不一的傷痕。
然而,我始終相信傷痕是可以被療癒的,就好像,練不好的曲子,只要能夠沉下心,或許有天也會變得和諧。
沉下心,是好難的事。
我們練習了好久好久呀,對著節拍器、笨拙地一次又一次重新來過,改變是痛苦的,需要放下過去的執著。
但我們做到了,一點一點慢慢地,慢慢地挪動原先的僵硬,太急的慢下來了、太慢的加快了腳步,儘管仍然有混亂的時候,但至少我們開始聽見彼此的聲音。
寬說過,在樂團裡,最可怕的是聽不見彼此的聲音。
我很慶幸我們開始從聽不見裡脫困。
我想我是愛她的,儘管未曾言說。
母親節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