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很有意思,不似上篇《花》單用一字點出神,也不似《千萬傷疤》以神的俗世狀態來命名,而是以「夢」來帶出敘事的空間感。這是一個與夢有關的故事嗎?
開篇便以「那天,戴姨看見了火神」直球吸引讀者,爾後對於東部部落記憶因具有神話色彩與異域風情(明明以台灣為背景),讓人欲罷不能。
戴姨驚嚇於被蛇神附身的女祭師扭曲身體的模樣,埋下了逃離的伏筆。這個巧妙的設計在文本開頭製造了衝突感,部落裡的年輕一輩無法接受部落的傳統。
第二個衝突是,她與火神的相遇,預言了她被選中了,但她對神是抗拒的。
這三點都出現在文本的前五段,張力十足。
視角來到戴姨逃離部落後多年的婚姻生活,與丈夫的衝突,被夫家視作精神失常虐待,被女兒看不起,女兒吸毒撞車因而昏迷不醒,幾乎每一個故事都很精彩。
夾雜其中的是戴姨的夢、幻覺與神降的幻象,三種非現實場景互相交織,有時說不清哪一種才是正解。所以她此刻是在做白日夢?還是看到了神惡作劇般佈置的舞台?
這些都屬於回憶的範疇,剩餘的便是故事的進展,「此刻之後」發生的事,戴姨循著昏迷女兒的網路記錄,抽絲剝繭,找到仇家,在被火燃燒身體時化身火神,懲戒犯人。
這裡主要可分為四個維度,部落回憶、幻象、家庭回憶與「此刻之後」的故事。這四種維度互相解釋之餘又互相延伸,渾然天成,可看出寫作者的技巧之高。
關於丈夫對戴姨的厭惡,他們在車站的對手戲就寫得很有趣。戴姨摔倒,路人想拉起來,但丈夫拒絕說這是他的妻子。這段給人錯覺要寫甜蜜,此刻戴姨心中暗喜,沒想到丈夫變臉,轉而罵他雞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讀者的心裡期待與愕然來去迅速,讓人印象深刻。
關於女兒對戴姨的厭惡,文本起初並無給出提示,讓人以為是尋常家庭年輕一輩的叛逆。後又暗示是戴姨加入宗教團體,一頭捲髮讓女兒丟臉。在醫院一幕中,女兒因一時找不到戴姨生氣,抓著她染了一頭綠髮,說這樣就不會再走丟了,讓讀者感覺厭惡,認為女兒不講理。這裡其實埋了線,後來揭曉,是因為戴姨種種異常行為(失禁、白日夢、呆滯),為家庭帶來苦痛,女兒才心生恨意。所幸故事並未在此留步(雖然翻轉至此已經很有趣),以女兒在文本較前的部分突然醒來,說著「我幫你塞」難以捉摸的囈語,到後來隔了許多段才來解釋,其來源於母親在女兒幼年時,覺得女兒身體空空的,要填滿,而不斷將頭髮塞入陰道的過往,進而讀者從同情母親的視角,被迫去理解這樣一個女兒。此種安排與設計,不得不說巧妙又動人。
延續《花》的主題,此篇仍探討女性與母女命運的遺傳,講女性的失聲、受害與父權的殘酷。火神意象指的是什麼?是女性(戴姨)肚子裡的火,因在肚子裡持續燃燒,或可意指經血、或可意指胎兒,生殖與延續,無法逃離的血緣關係(如戴姨本被遺棄,卻又被風帶回到母親身邊),這種無法逃離,也有部落與逃離部落者之間的文化隱喻,所以神始終在等,如母親始終在等女兒,終將奉獻自身給神/女兒/部落傳統。
奉獻也意指完全消弭自身,燃燒殆盡,灰飛煙滅,成就他人/他物。
所以戴姨全身著火,靠近迫害女兒的男人那一幕,也似乎是女性對父權的反抗,以神的力量,威嚇男性,「我」來了。甚且她雖以被燃燒的恐怖之姿靠近,談話卻尋常得幽默(這也是我非常喜歡的橋段),蹲下望著驚恐的男子,問「我只想知道,我跟我女兒是做錯了什麼。」
錯,就在妳們是女性。這叩問很深刻、沈重,以一個磅礴如現代神化般的場景表達出來,沒有說教意味。
本篇在處理這些命題之餘,還涉及了網路書寫(網路聊天室內容、流行語與性/毒交易),也是一大看點,這裡就不贅述了。
這或許是《新神》裡我最喜歡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