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會憶起小學時的糗事。
多虧這長年來不可證的失憶症,小學記憶幾乎僅剩下這樁糗事遺世獨立,就像戰爭電影中獨活下來的英雄環顧周圍倒下的,沒有臉孔的戰士。
那是一次廣播體操還是領導講話,眾人在烈日下站得筆直,突然感到下體似乎要爆炸般跑火車——我尿急了!必須忍耐,在這樣一個場合,老師是不可能讓我上廁所。她會嚴厲地要求我站好,撐過這短暫的煎熬。
於是我就在操場上尿了,潮濕蔓延乾燥的褲子迅速從褲管逃逸,在腳下形成小小的水窪。我撐到結束時才跑去找老師,跟他坦承這件事。她讓我獨自回宿舍換衣服,操場上那攤濕濕的尿,不知最後是否就那樣慢慢地,慢慢地蒸發掉,回歸太陽,多增添一抹黃色。
那是我第一次在莫名其妙的時間進入宿舍,除了強烈的羞恥與盲目外,還被一種突如其來的自由快感擊中了。在長長的無人走廊裡,過往那些嘈雜的聲音全都不見了,也沒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進進出出,僅有陽光、窗戶與虛掩的門。我走到自己宿舍的門口時,感覺一切死物都在等我,而一切活的都已消聲匿跡,在另一個世界遨遊。
我聽見時光沈默的嘆息,枝頭鳥兒腳踩樹枝,塵埃旋舞在空中如落葉,我嗅到嗆鼻的尿騷味混合安心的孤獨,像精靈手中的魔法人偶,悄悄密謀著無望的逃跑計畫。
我要逃離這裡。
不知終點,不知路徑,沒有朋友,也沒有目的。
但我要逃離這裡。
這個念頭使我著迷。去一個時間暫停的地方,砰一聲關上大門,上鎖,杜絕所有嚴厲、必須、責任與輪迴。在孤獨中倖存,然後死去。
然而我還是乖乖地沖洗乾淨下體,換上新褲子,在自己棉被裡留戀地吸吮這小小自由,就乖乖回去了。
我想那不全然是恐懼與羞恥使我想留在那樣一個空間,而是我已隱約察覺到世界的單調與無法停止的24小時是如此殘酷地割裂著我。在往後的日子裡我都會在這種日常中掙扎,並學會各式各樣麻木自己的方式,苟活著。
那大概也是後來我在大學迷戀上獨自喝酒的緣故吧。啤酒的品牌與味道沒有意義,僅僅是胡亂將一些酒精飲料掃進購物袋,提著沈重的自由,祈禱著舍友都還沒回來,在床上揭開一瓶啤酒,看著無聊的電影或書籍,或睜眼躺著聽歌,在那樣的時刻,很偶爾地,我會回到那樣一種境地,那些時光的小人偶再次出現,一個接著一個,將手中小小的自由搬運,吃力地,交到下一個小人偶手上。我會說加油啊兄弟,你們已經逃離了24小時監獄,接下來就得想想,怎麼把我也一同走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