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這孩子已然初具成年男子的體態、尤其看著他臂上流線優美、潛力狂暴、隱隱起伏的二頭肌時,這具身體與「孩子」之間的錯置感就更強些。丁守道看著惠娟把添財當孩子攏絡,會忍不住想:「怎能還是孩子呢⋯⋯再過一、兩年,我都有荷姨了。」他的確一向未曾思索愛中的責任、從未曾承受過親蜜關係中的和顧忌懷疑,所有的成份只是需索與相應、兩人協情、協欲、共同抵達的歡悅和圓滿。故而回頭想起來,那段情慾關係那麼遠離現實。他再也不曾升起過那樣身心協同的欲望、再也不曾遇見一個能讓他升起同樣欲望的女人。或許,在唐突惠娟的晚上,他曾經歷過這樣一種墮落,在肉體獨斷的欲望帶引下,整個兒的他都是瞎的,既不願認得自己、也不願認得別人。當那隻手粗暴地穿過薄薄的防禦,以手指探向那口溫熱的洞穴時,他完全不意識到身下壓制著同樣狂烈抗拒的肉體向他傳遞的訊息,他同時也是聾的。他嚐過唇舌觸吻每一吋肌膚時如蜜般滋味、所有協同心跳的鼓點與意識一同抵達到的一切,在那晚全數未曾降臨,周遭一片令人狂躁的燠熱與靜默。守道曾經幻想,如果那時沒有丁有貴,他解除了一切障礙物,終於把發燙的屌塞進那疼痛的肉洞裡,最終會不會有神秘的泉水相迎,會不會聽到如海浪般愉悅的嘆息與呻吟,會不會有一具同樣熱切的肉體,打著浪與他起伏相應⋯⋯曾經遭遇了什麼,他應當知道的,只可惜當時他掉進一個暗不見天日的洞裡失去了所有的知覺,甚至連惠娟的呼救聲也沒聽見。
因於頓困的童年,添財是個早熟世故、深心的孩子,一日之間處境丕變,與三個陌生人朝夕與共;這三人依習共構的人情氛圍與原生家庭大不相同,平時惠娟幫他們送飯,各人捧著飯盒分頭就食還可保持輕鬆心情,例休假日,全家人同桌吃飯時,他始終侷促自外,守道時時流露的那種「無事不可對人言」的天真特質令他困惑;惠娟無故施恩的善意雖不致於讓他反感,但令他惶恐、自卑;而對面那個四頭,總拿逗弄小動物的眼神、語氣逗他,最是討厭。他知道這些人是可以信任的,只是一時沒法缷除所有的防禦工事。唯獨與大師傅共處,他可以毫不設防,大師傅擺明了十分看重他、因看重而不肯應他是個孩子的現狀而小覷他,對於現在的一切不知、不熟練和錯誤,大師傅總說「別怕」、「這不要緊」、「想你大師傅當年,那才叫蠢,遠不如現今的孩子聰明,反應快」,也總是信心滿滿地許諾「將來」-「放心吧,你將來肯定比大師傅強」。將來他是要變強的,當日他對小丁師傅說的真是由衷所想,他要獨立撐出一片自己的天,再也不受任何人宰制。但相較於想像「變強」,此時「聽古」對他而言是更具魅力的時刻,以此,他可以忘了武裝。他愛極了大師傅拿出掌門人教示初入門弟子的姿態,告訴他許多「道上」的故事。只要大師傅告訴他「這些都是真事」,他就相信世上真發生過這樣的人、事,放心受故事中人事的感動或啟發。若說十幾歲半大的孩子還應該留有些專屬於孩子們的面象,添財天真童稚的面象只能、只願在不意間展露給這位大師傅一人知情。
丁守道收了個徒弟的消息,在新竹校社中的江承林於當日同步知情,但因地緣,真正與這後生照面,卻是家中最後一人。接獲來信,約定某日守道將領人前來會面,他依身邊的大青年估摸著時下的小青年,為備見面禮著實費了一番心思。島嶼邊陲無戰事的太平人世,「中道輟學」在他眼裡不能不是件憾事,幾日在書店裡逡巡猶豫,實意為「決心送書」的八股情結自慚,試著變動心意,送些不那麼深心、真正能令十三歲孩子雀躍歡喜的禮物而不果,「送本什麼樣的書」便成了逆轉這份厚禮性質的關鍵。總之決不可以是「中學生字典」、更決不可以是「古文觀止」、「天路歷程」或「愛的教育」,最後他選了惠特曼的草葉集和一本白鯨記,文具區選了張活潑花俏的包裝紙、多付了2塊錢挑了朵仿緞法國結,心情忐忑地吩咐店員妥善包裝。店員一臉敬畏、笑得保守:「看也知道是份禮物。」疑神疑鬼的江承林,沒哪一次買書這樣自覺不當,回到家不擱書桌書櫃抽屜裡,卻把「禮物」收進衣櫥,關上櫥門,狠狠地鬆了口氣,再不瞧第二眼。